蔡金簡和苻南華這對仙家男女,幾乎同時在心頭冒出一個想法。
井底之蛙,山下螻蟻。
蹲在墻頭看戲的宋集薪,雙手揉著太陽穴,臉色極其罕見的有些認真。
哪怕稚圭已經(jīng)帶著那位性情古怪的姐姐,去找鼻涕蟲顧粲了,而那個一言不合就一擲千金當冤大頭的年輕家伙,也走進了自家院子。
心思玲瓏的宋集薪仍是蹲在那里發(fā)呆,天子卓絕的少年視線之中,有個清瘦少年,站在泥瓶巷當中,看了會兒高挑女子的背影,很快就收斂視線,走向自家院門,但是柴門久久不見推開。
宋集薪很討厭的這種感覺,有個家伙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可在某些時候,就像是一塊茅坑里的石頭,不搬,礙眼,搬走,嫌臟。
以至于苻南華在他身后的言語,少年也未聽清楚。
這位老龍城少主,只得重復(fù)一遍,“宋集薪,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與你們大不相同?”
宋集薪終于回過神,轉(zhuǎn)身繼續(xù)蹲著,俯視著高冠風(fēng)流、錦衣華服的苻南華,平淡道:“我知道。”
苻南華只得把已經(jīng)跑到嘴邊的一句話,強行咽回肚子,不過仍是有些不甘心,笑問道:“真知道?”
身世神秘的小鎮(zhèn)少年,眼神冷漠,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說,他們生死人,肉白骨,長生久視,道法無邊?!”
苻南華點了點頭,欣慰道:“我們能算半個道友。”
宋集薪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隔壁院門,略顯心不在焉,不合時宜。
苻南華開誠布公道:“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不管你有什么,只要你肯開價,我砸鍋賣鐵,也要買下來!”
宋集薪疑惑道:“我看得出來,你和那個女子之間,你的家世地位,要高出一籌,既然她都能夠那么對待隔壁那家伙,為何你愿意對我如此……”
苻南華主動接過話,“平起平坐?”
宋集薪點了點頭,夸獎道:“你這人挺上道,和你說話不吃力。”
苻南華沒有在乎少年的居高臨下,無論是位置,還是說話的倨傲口氣。
與蔡金簡視草鞋少年為卑微螻蟻截然不同,苻南華對宋集薪不但心生親近,對泥瓶巷這一片地帶,始終心懷敬畏,說不清道不明。
所以苻南華的的確確,將眼前少年當做了同道中人。
這條大道之上,越是前行,身份貴賤,男女之別,年齡大小,皆是虛妄,毫無意義。
宋集薪跳下院墻,低聲道:“去屋里說。”
苻南華點頭道:“好。”
宋集薪在跨入門檻的時候,漫不經(jīng)心問道:“隨便問問,你跟那個一看就是好生養(yǎng)的姐姐,是什么關(guān)系?”
苻南華毫不猶豫說道:“暫時是一伙的,但不是一路人。”
宋集薪哦了一聲,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那你們做事情也太拖泥帶水了,一點都不爽利,我以前聽說外頭的那個世界,神仙妖魔,光怪陸離,但只要是修行中人,有了恩怨,不該是斬草除根永絕后患嗎?”
苻家大公子,終究是老龍城長大的仙家后裔,見慣了大風(fēng)大浪,聽到這番話后,臉上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緒。
他笑問道:“你們之間有仇?”
少年張大眼睛,故作驚訝道:“你在說什么?”
似乎是發(fā)現(xiàn)眼前男人根本不信,于是宋集薪收斂臉上浮夸做作的神色,率先在大堂椅子上落座,伸手示意苻南華也坐下,然后認真說道:“我跟隔壁很小就沒了父母的陳平安,當了這么多年鄰居,從來沒吵過架,信不信由你。”
苻南華瞬間就聽明白了少年的隱晦意思。
隔壁少年,無依無靠,無根浮萍罷了。
如果死了也就死了,不會有誰追究此事。
老龍城少主哭笑不得,突然意識到這條小巷的風(fēng)波,發(fā)生得有些荒誕滑稽。
隔壁那個貧寒少年,可以說,正是為了刻意隱瞞宋集薪主仆二人的地址,而惹來一場飛來橫禍,會為此遭殃喪命。
恰恰是方才,這個仿佛出身鐘鳴鼎食之家的宋家少年,卻要借刀殺人,致人以死地。
一刀不夠,再來一刀。
苻南華不禁滿心感慨,難怪《尸子》有云:虎豹之子,雖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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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粲家的院子里,孩子已經(jīng)被他娘鎖在內(nèi)屋房間,婦人和自稱“真君”的老人相對而坐。
老人收起掌心紋路、縱橫交錯的手掌,微笑道:“大局已定。”
婦人疑惑道:“敢問仙師剛才做了什么,才能讓那陳平安……”
說到這里,她發(fā)現(xiàn)老人眼神驟然綻放鋒芒,嚇得她趕緊閉嘴不言。
老人望向院門那邊,輕輕拂袖,帶起一股清風(fēng),在小院旋轉(zhuǎn)不定,徘徊不去,老人這才道:“如我這般身份的人物,涉足此地,越是深陷于泥菩薩過河的無奈境地,雖然目前還談不上自身難保,但是時間越久,就越……嗯,如宋集薪那少年所說,叫做拖泥帶水,只能混一個沾惹滿身因果的下場。好就好在那人,天怨人怒,哪怕已經(jīng)作退大一步想,仍是晚節(jié)不保,難逃滅頂之災(zāi),可惜啊,原本有望享受千秋香火的局勢,急轉(zhuǎn)直下,慘不忍睹……趁此機會,我才能夠為你兒子做些謀劃,看看能否既了結(jié)那少年的性命,又掐斷以后某些圣人仙師的順藤摸瓜,免了秋后算賬的后顧之憂,好讓我這位新收弟子在未來登仙路上,挾風(fēng)雷之勢,最終化龍……”
婦人坐在一旁,斷斷續(xù)續(xù),聽得大汗淋漓。
老人笑問道:“是不是很奇怪,分明是餐霞飲露、不理俗事的世外之人,為何潛心修道,修來修去,好像只修出了這般城府戾氣?比你這眼窩子淺的無知村婦,也好不到哪里去?”
婦人連忙低頭顫聲道:“萬萬不敢作此想!”
老人一笑置之,安靜等待云霞山蔡金簡的敲門。
修行路上,術(shù)法無邊,神通無窮。理有大小,道有高低。
蔡金簡視你們?nèi)缦N蟻,本真君何嘗不是視她與苻南華為螻蟻?
與腳下螻蟻,講甚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