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丹霎時間嚇得道心不穩(wěn),眼皮子直打顫,還要故作鎮(zhèn)靜,身正不怕影子斜。
陳平安說道:「上梁不正下梁正,也算一樁奇事。至于你,倒也沒有斜到邪門歪道上邊去,還行。敢問掌門,如今官居幾品?」
宋籀輕聲道:「光祿寺衙署當差,從三品,不是正印堂官。」
陳平安點點頭,冷不丁問道:「這里有沒有仙卿派的高人?比如那位年紀輕的躡云劍仙?」
張敷之立即開口道:「稟劍仙,仙卿派道場,不在金鏨王朝境內(nèi),那躡云閉數(shù)多年,前不久下山擔任鄰國的國師,已經(jīng)是元嬰境了。」
謝狗咧嘴笑道:「山主,同行唉。」
陳平安疑惑道:「他那金丹碎了大半,這才幾年功夫,還能不退反進,躋身元嬰?」
張敷之當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解釋道:「此人有一把品秩極高的佩劍"尸解",仙卿派又對他寄予厚望,什么寶物、機緣都緊著這位年輕劍仙,躡云能夠破境,雖然比較意外,卻是勉強說得通。」
躡云所在的那座王朝,就是僅次于金鏨王朝的南部強國,經(jīng)過這場變故,此消彼長,誰吞并誰不好說了。張敷之雖然無心權勢,卻也知道殿上不少人,如果不是這撥劍仙「大駕光臨」,朝會結束,出了皇宮,就會秘密傳信仙卿派,甚至收信人就是躡云本人。
謝狗轉過頭,伸手擋在嘴邊,小聲道:「山主,巧不巧,也是一位年輕劍仙唉。」
山主,既然這廝當年就敢說劍氣長城的劍修,是那最喜殺伐的蠻子,不如我去把他攮了?
陳平安搖搖頭,只是提醒齊廷濟一句,可以多留心此人,是個很精明、擅長審時度勢的劍修。
齊廷濟心知肚明,陳平安臨時改變主意,親自走這一趟,還是擔心飛升城里邊的那個小姑娘。
馮元宵,她是五彩天下的天地大道顯化而生。簡而言之,她跟寧姚,相互壓勝,互為苦手。
若是由著金鏨王朝成為整個南方的常態(tài),會對那個小姑娘的道心,造成不小的深遠影響。
關于五彩天下的形勢格局,外邊有過各種猜測,答案如出一轍,多半是介于青冥天下和蠻荒天下之間,煉氣士占據(jù)絕對的高位,凡俗夫子淪為徹頭徹尾的附庸,最終達到一種微妙的平衡。
但是唯獨沒有人覺得會跟浩然天下那樣,山上山下之間出現(xiàn)一條界限分明的「分水嶺」,都不可能是個「近似」。
唯一一個能夠以山下人管束所有山上事的地方,就是寶瓶洲的大驪王朝。
齊廷濟至今都沒去過寶瓶洲,當年等他聽說大驪吞并一洲之后,就對國師崔瀺開始好奇起來,開始有意搜集寶瓶洲的近況,后來離開劍氣長城,再到戰(zhàn)事落幕,齊廷濟對大驪王朝了解更多,一直以與那頭繡虎緣慳一面而引以為憾。
返回浩然天下,去蠻荒天下之前,齊廷濟確實要先走一趟寶瓶洲,尤其是大驪王朝版圖。
陳平安又報了十多個桐
葉洲老神仙的道號、門派名稱,以及武學宗師的名字,看看這座大殿之上有沒有沾親帶故的。
兩位坐鎮(zhèn)五彩天下的文廟圣賢,一位是禮記學宮首任大祭酒,一位開創(chuàng)了河上書院。負責記錄一座天下甲子之內(nèi)的山河變遷,還要忍著惡心,將桐葉洲某些偷渡者找出來。
原來當年那撥試圖瞞天過海,用上各種手段秘法偷偷潛入五彩天下的犯禁違例修士、武夫,都被文廟一一揪出,三位元嬰境,七個金身境和兩位遠游境武夫,總計十二位,都從姜老夫子的袖子里邊摔出,當時還是讓陳平安順路隨手丟到桐葉洲去的。
結果還真有一些,不過絕大多數(shù)都死在謝狗劍下了,目前活著的,還能站在大殿之上,只剩下兩個。
這一下子是真讓他們結結實實嚇到了,此等頭等機密,自家門派祖師堂內(nèi)都只有幾人知曉而已,這位來自飛升城的中年劍仙,如何得知?
陳平安微笑道:「你們兩位的祖師爺,分別是那掌門宗流,璉瑚真人是吧,回頭再找他們登門算賬。」
陳平安伸手出袖,指了指那位丹井派掌門,「宋籀,就從你開始,大殿之上的同僚,你報個名字,說出他幾個必死的理由。給不出名字,就算你承認自己是罪大惡極的那個,后果自負。」
老金丹臉色陰晴不定,環(huán)顧四周,咬咬牙,終于報出了個名字,給出的理由,是此人麾下驕兵悍將毫無軍紀可言,以馬槊貫穿嬰兒為樂,而且此人精通一門歹毒異常的房中術,這些年帶兵打仗,暗中將鄰國數(shù)十位女修煉為艷鬼。次一等姿色、根骨的世族女子,悉數(shù)煉為鼎爐用作采補,女子淪落至此,耗竭元神,轉世都難了。但是此人心思縝密,行事極為隱蔽,先前還是被一位精通望氣的道友窺破,他宋籀才獲悉真相。
那人就要跟宋籀拼命,被一道劍光當場剁掉腦袋,不光如此,此人魂魄還被那貂帽少女雙指搓捏為一根燈芯,她吹了一口氣,點燃油燈,亮起光亮,魂魄受此煎熬,哀嚎不已。
謝狗再伸手一抓,將尸體剮出一個鮮血淋漓的窟窿,從一處本命竅穴將那只青銅小爐拿在手里,將被拘押在里邊的女子都放出,有些已經(jīng)變作厲鬼,衣袂飄蕩,繞柱飛旋,有些殘存真靈,聚在角落嗚咽不已,一座大殿頓時鬼氣森森。
謝狗手持那盞呲呲作響的油燈,皆是修士魂魄被真火煉化的細微動靜,低頭瞇眼瞧著景象,再從尸體拘出一些不可名狀的氣數(shù),貂帽少女嘿了一聲,「后世點燈的手段,真是潦草粗劣,太費油了,我這盞燈,至少能燒個三五年,魂魄觸覺還不減弱絲毫,最妙的,還能用你的氣數(shù)持續(xù)添油啊,哇,你賺了,還能活上一百年。」
殿上眾人,頭皮發(fā)麻,竟是看都不敢看那貂帽少女一眼,怕就怕對視,她來上一句你瞅啥。
皇帝張敷之也說了個大女干大惡之徒,被謝狗一劍劈成兩半,一并點了燈。結果到頭來還剩下三十四個活人,有人汗流浹背,有人如喪考妣,畢竟越晚開口報名字的,處境越是驚險,已經(jīng)過了第一道鬼門關的人,就怕后邊的人望向自己,期間有人被那游曳視線瞧得肝膽欲裂,只要視線稍微停留在自身,便是背脊生寒,一個忍不住,便直接用桐葉洲雅言破口大罵起來……齊廷濟坐在擱放龍椅的臺階那邊,安安靜靜看著這場不算如何有趣的勾心斗角。
之后有人實在是找不出殿上某人的腌臜事了,找不到替死鬼,總不能真就承認自己該死,便壯起膽子詢問門口那位青衫男子,能不能說沒有資格參加朝會但是壞事沒少做的金鏨王朝仙師。好在那人笑著點頭答應了,說當然可以,不過至少需要給出三個名字,只要被我發(fā)現(xiàn)有任何一人不該殺,就只好由你補上了。
之后小陌現(xiàn)出一尊縹緲法相,俯瞰整座王朝,謝狗得到了確切
等
到最后一位并非仙師的豪閥子弟說完三個名字,劍光依次亮起,他背靠大殿金漆大柱,臉色慘白無色,全身大汗淋漓,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當官了,回到家族就只管提籠遛鳥,過那安穩(wěn)的清閑日子。
毫無征兆的,本以為劫后余生的十數(shù)人,瞬間斃命。
那撥既不能說是喜怒無常、也不好說是循規(guī)蹈矩的飛升城劍仙,也沒有任何解釋。
陳平安站起身,看了眼齊廷濟,不會怪我喧賓奪主吧?
齊廷濟笑道:「一看你就是個負責出謀劃策、查漏補缺的狗頭軍師。」
謝狗自顧自點頭道:「這些個強梁豪橫之輩不得好死,咱們卻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好,必須江湖留美名,很好,殺人劍活人刀!」
小陌倍感無奈。
謝狗朝那些女鬼招招手,「莫怕,我自有手段,送你們一樁山上機緣,學成了仙家術法,再來報仇不遲。」
齊廷濟走向大殿門檻,說道:「三年之后,我再來一趟。」
「你們放心,到時候肯定還會殺人。來的次數(shù)多了,你們就會越來越清楚我的底線在哪里。」
「當然前提是金鏨王朝還在。無妨,即便換了廟堂或是道場,你們總歸還在這座天下。」
這讓人怎么放心?
皇帝不忘將這位青年劍仙送到大殿門檻,齊廷濟說了句止步,張敷之便停下了。
沒有立即離開京城,他們施展障眼法,坐在一座碧綠琉璃瓦攢集的屋檐上。
謝狗笑道:「山主是擔心這里邊,會不會藏著個類似黃鎮(zhèn)的人物?小仇大恨尚且如此難纏了,更何談遠處的少年少女們,或是師尊被做掉、或是家族長輩被宰了,如此血海深仇,豈不是更要揪著不放?」
陳平安搖搖頭,「不怕這個,無非是有仇報仇,各說各話,無名者殺有名,各講各理,這些不算什么。」
取出那只養(yǎng)劍葫,喝了一口酒,陳平安頭疼道:「我只是擔心陸芝新收的弟子,蛟龍溝的程三彩。好不容易才撇清關系,連那件金醴法袍都送出去了,這下接手了龍象劍宗,算怎么回事。」
齊廷濟笑道:「反正你就要當新宗主了,到時候下一道法旨,把那件金醴法袍收回來?」
陳平安無奈道:「齊老劍仙,少說幾句風涼話行不行,"劍仙"和"金醴",意義特殊。若說不得已送出去,不見面還好,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好了,現(xiàn)在好了,去了你們那座祖師堂,我瞧著就心里別扭。」
齊廷濟說道:「你也別跟我訴苦,我只管送出一座宗門。」
陳平安問道:「那我們動身去飛升城?」
齊廷濟卻搖頭說道:「反正就是那么個事,你們在飛升城祖師堂提一嘴就算落地了,你開的口,寧姚不反對,陳緝也附議了,還能有什么異議不成?我就不去飛升城了,在天幕那邊等你們。我下次返回此地,準備學一學陳緝,用個化名,該換身份,六十年間,走走看看。」
陳平安點點頭,「也好。」
齊廷濟笑道:「我第一次涉足此地,算不算"開門紅"?」
小陌點頭說道:「多殺幾個王八蛋,凡俗夫子明年的日子就好過許多了。」
謝狗揉了揉貂帽,「是啊,總不能一年到頭都是清明節(jié)吧。」
齊廷濟微笑道:「其實在這邊最糟心的,還是不辭辛苦補缺桐葉洲地利的陳山主了。」
小陌問道:「公子,是不是尋個法子,告訴他們桐葉洲那邊的現(xiàn)況?」
謝狗有些不樂意,難得反駁小陌,「憑啥。」
陳平安嗯了一聲,「來年元宵佳
節(jié),會熱鬧些,中秋節(jié)想必也會更名副其實些。」
謝狗想了想,「也對。」
小陌以心聲說道:「公子,碧霄道友說時機一到,就讓我捎句話給陸芝,讓她在甲子之后,帶著某位弟子去一趟明月皓彩,有事相商。我先前詢問什么叫時機一到,碧霄道友卻賣了個關子,只說天機不可泄露,時機一到自然明了。現(xiàn)在算不算時機成熟了?」
謝狗哇了一聲,贊嘆不已,「碧霄道友真仗義,牛氣唉。」
陳平安思來想去,一時間也猜不出老觀主的用心,說道:「我們先把話帶到。」
齊廷濟抬頭望向遠處。
有人御劍來此,一路南下。
大概這就是天下第一人的大道氣勢吧?
如天如帝,巡游人間,萬山必須俯首,云海自行讓道。
見此氣象,齊廷濟當然羨慕,可若說嫉妒之心,半點也無。
寧姚現(xiàn)身屋檐,疑惑問道:「這邊是怎么回事?」
「馮元宵突然就連破三境了,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齊廷濟愣了愣,會心一笑。陳平安笑容燦爛,嘿。小陌恍然,謝狗抬手一拍臉頰,哦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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