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離著南邊最遠,聽說那邊也不消停,每天都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泥巴,傳聞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個占地極廣的王朝,開國皇帝是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來的玉璞,與兩個山上門派結(jié)盟之后,地仙頗多,揚言要合力開創(chuàng)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太平世道。無需動用一兵一卒,數(shù)百位修士,一起出動,可不就是橫掃諸國,摧枯拉朽,好像期間有個不肯認慫的王朝,也算屈指可數(shù)的強國了,可惜山下好不容易聚攏起來的十幾萬兵馬,兩支所謂精銳邊軍,都不夠那幫山上神仙塞牙縫的,地面上的戰(zhàn)場,尸山血海,騰云駕霧的仙師們直呼不過癮,造就出大批鬼物,以術(shù)法驅(qū)使陰兵過境,順便收拾掉了周邊幾個小國。大概是為了立威吧,那些淪為藩屬的,頭幾年里邊就慘了,匪過如梳兵過如篦,但凡是史書上有過記載的所有慘狀,估計每天都在發(fā)生。”
齊廷濟微微皺眉。
謝狗看似沒心沒肺,狼吞虎咽,下筷如飛。
丁嶸眼角余光一直留意那位好人兄的眼神、臉色,可惜看不出什么異樣。
也對,當年能夠與楊真人勾心斗角一路,斗智斗勇,平分秋色,坐地分贓……定是個心機深沉、城府厲害的角色。
丁嶸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偷偷出京游歷江湖,在一處市井巷弄,親眼瞧見一撥青壯守著個井窩子賣水,面有菜色、嘴唇干裂的婦孺?zhèn)兣抨牻o錢。若說看見人們?nèi)ズ由翔彵湃氲亟眩V覺得自己終于理解了那句伐冰之家,但是等到她得知還有些市井豪橫之輩,竟然當上了聞所未聞的糞閥……丁嶸便覺得真是個光怪陸離的世道。
用楊真人的話說,就是看架勢,都快有丐幫了。
謝狗以心聲說道:“正主來了。”
齊廷濟笑道:“看來丁鼎做事情,還是很干脆利落的。”
不光是丁鼎,還有身邊跟著一群鶯鶯燕燕的蜀中暑,以及一個滿臉苦相的青年,他身后還匿著一尊神將和一位女子鬼仙。只有丁鼎這個皇帝,沒有帶什么侍衛(wèi)扈從。
楊木茂以心聲調(diào)侃一句,“蜀中暑就好這一口,出門特別講排場,性子還是好的。”
是他娘親強行送給他的侍女,兒子身邊總得有幾個照顧飲食起居、能夠噓寒問暖的體己人。
蜀中暑只好帶著五位女子劍侍,一起進入五彩天下。
小娉,絳色,彩衣,大弦,花影。
她們都是劍修,如今兩金丹,三龍門。
在浩然天下不顯山不露水,在這邊,她們都可以創(chuàng)建五座“宗門”了。
蜀中暑沒有讓她們跟著進入酒樓,李覲也讓兩位“護道人”留在縣城外邊。
扶乩宗與皚皚洲的九都山,道法相近,都是青詞綠章的行家里手,扶乩宗嵇海,為了延續(xù)香火不至于徹底斷絕道統(tǒng),讓李覲去往五彩天下,并且在祖師堂法壇,請神降真了一位天兵,神號“捉柳”,再扶乩請來一位鬼仙“花押”,作為已經(jīng)內(nèi)定為新任宗主少年的護道人。
最終扶乩宗跟太平山一樣,打得只剩下一人。
李覲跟黃庭是一樣的處境,都是各自宗門的獨苗。
黃庭也曾來過五彩天下,只是李覲留在這邊,等待下次開門,黃庭則已經(jīng)返回太平山。
楊木茂以心聲笑道:“好人兄,其實不必登門催債,我答應你們的那件事情,肯定說到做到。”
陳平安點點頭,
除了要親眼見一見丁鼎,先熟悉其性情,才好決定要不要再找一趟張條霞。
皇帝丁鼎,武夫張條霞,再加上禮部祠祭清吏司郎中宋韓洪,以及老觀主丟過來的劍修陸舫。
如果下定決心,真要做點什么,人數(shù)也夠了。
又有那座“山頭”的存在,林江仙這些十一境武夫,他們的身影長久屹立山巔,所以陳平安能夠跟林江仙隨時聯(lián)系上。
此外更重要的,陳平安還是想要看看那個李覲。
丁鼎一行人進入屋子,楊木茂跟丁嶸已經(jīng)站起身,一個喊陛下一個喊父皇。
陳平安幾個也已起身,齊廷濟和謝狗自然都是賣隱官、山主的面子。
丁鼎抱拳,神采奕奕,爽朗笑道:“扶搖洲山下丁鼎,見過隱官大人,齊家主,謝次席!”
丁嶸怔住。
楊木茂亦是一愣,齊家主或是齊老劍仙,單獨拎出,都不算什么,但是一跟“隱官”挨著,楊木茂霎時間就明白了這位“青年才俊”的真實身份,好人兄,故意扯什么開山祖師,誤我多矣!
接風洗塵一頓酒,丁鼎性格豪邁,喝得十分痛快。
蜀中暑當然好奇這位年輕十人之一的末代隱官,出身之低微,功業(yè)之巨大,真是反差鮮明。
李覲不知為何,心不在焉,總是盯著那位頭別玉簪的隱官,神色溫煦,滿座春風。
蜀中暑心中了然,是了,陳平安跟供奉李覲,雙方好像是差不多的出身。
陳平安也在觀察這個人生經(jīng)歷充滿志怪色彩的李覲。
喝過一頓酒,陳平安故意放慢腳步,讓齊廷濟與丁鼎走在前邊,自己則與李覲并排緩行。
廊道里,李覲停下腳步,驀然淚流滿面。
謝狗走在最后邊,覺得很莫名其妙。
更莫名其妙的,是自家山主,與李覲說了句八竿子打不著的一句話,對不起。
李覲看著那張模糊卻溫和的臉龐,他在五彩天下,回顧自己這么多年來的經(jīng)歷,也如今天看到這位來自驪珠洞天泥瓶巷的陳平安一般,不知如何言語,心頭那個故事的結(jié)尾,以兩字收官。
真苦。
李覲大概能夠理解陳平安為何會說那句話,是誤會自己,是不是周密的謀劃之一?是不是蠻荒妖族的大道根腳,是不是另有圖謀,是不是整個人間的隱患,既然如此,是不是寧肯錯殺不如錯放……李覲自己這么些年,何嘗不是都在懷疑自己。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李覲的肩膀,“且放心,我會親自跟禮圣和劉饗求證此事,給你一個確切答案,有了答案,若是好的,就真正自由了,不好,總會有解決的辦法,也能一樣求個自在。我之前聽到一個極其有道理的道理,相信寶瓶洲陳平安也好,桐葉洲李覲也罷,天地人間也想有幾張新鮮面孔,所以才會顯得我們不太一樣。”
李覲使勁點頭。
等到陳平安他們走出酒樓,再御風離開,李覲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從頭到尾,竟是一句話沒說。
先前寧姚帶著裴錢離開夜航船,走了一趟龍象劍宗。
陳平安用了個相對折中的辦法,詢問齊廷濟有無心思擔任飛升城城主,卻沒說將龍象劍宗劃撥給落魄山當下宗,只是建議由邵云巖繼任宗主。而且說這是鄭先生的想法,他陳平安只是覺得可行。
齊廷濟當然動心。
選擇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下策。他當年豈會不想去去往座嶄新天下?可惜陳清都不允許任何一位上五境劍修進入那座飛升城。甚至起先陳平安跟陳熙兩個,都要時刻提防著他。只是齊廷濟既要臉,亦有私心,看看能否憑借戰(zhàn)功,讓文廟那邊破例。
顯而易見,齊廷濟在練劍之外,走的道路,也是繡虎崔瀺的事功一途。
只是齊廷濟沒有想到陳平安竟然會主動邀請他入主飛升城。
陳平安突然說道:“去天幕與坐鎮(zhèn)圣人知會一聲,就說幫忙捎句話給寶瓶洲那邊的賀夫子,讓小陌來一趟五彩天下。至于……”
謝狗立即接話道:“硬話軟說嘛,措辭要委婉,態(tài)度要明確,這些訣竅,都曉得的。”
陳平安說道:“跟小陌碰頭了,先去一趟南邊,讓小陌將那三百位修士都熟悉熟悉,勘驗心境、履歷之后,可以殺的,你都宰了。”
謝狗問道:“如果三百個都該死呢?”
陳平安說道:“那就都殺了。”
謝狗破天荒猶豫道:“會不會給咱們落魄山帶來不好的影響啊?”
陳平安說道:“小陌看人,你出劍,我擔著。”
齊廷濟面露笑意,點點頭。
謝狗說道:“那就這么辦?”
陳平安說道:“速去速回。”
劍光如虹,沖天而去。
飛升城位于五彩天下的天地最中央。
寧姚親自“圈地”,在四方立下一塊界碑。
北邊立碑處。
他們身形落在山腳,緩緩登山。
在此駐守的那撥年輕劍修,認出山腳三人的身份,都覺得是在做夢。
不但年輕隱官來了,齊廷濟竟然也跟著來了?
一起拾級而上,齊廷濟以心聲說道:“你也不必故意拿鄭居中當擋箭牌,以他的行事風格,肯定是讓我卸任宗主。”
陳平安沒有反駁,只是擺擺手,“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奪人所好。我雖然算不得君子,卻也不敢當小人。”
齊廷濟神色灑然,說道:“劉蛻肯欠人情,我卻不愿意。”
“不過在重返五彩天下之前,我還會走一趟蠻荒,了卻一樁心愿。”
“希望你接管了龍象劍宗之后,不要對那撥上五境劍修心存芥蒂。”
“還有關(guān)鍵一事,陸芝如何合道一事,你就要反復思量了。她能夠自己悟出,當然是最好,可是只要陸芝一天不曾找到合道之路,你這個新宗主,就要多費思量了。”
“此外我還有一個要求,不是跟你商量什么,而是必須如此。按照浩然慣例,龍象劍宗會是下宗,青萍劍宗抬升為上宗,落魄山是正宗,是祖庭。我不奢望龍象劍宗成為上宗,迫使青萍劍宗轉(zhuǎn)為下宗,你可以讓龍象劍宗與青萍劍宗都是并列的,不分什么上宗下宗。”
只要陳平安接手龍象劍宗。
落魄山就會一舉躍升為當之無愧的浩然天下第一宗門。
符箓于玄的桃符山,都要相形見絀。
只說龍象劍宗,陸芝在內(nèi),就有一大撥上五境劍修。
陳平安,崔東山。如今也都是仙人境。還有小陌,十四境。白景,飛升境圓滿。
齊廷濟不給陳平安拒絕的機會,以毋庸置疑的口氣說道:“不必矯情推脫。你我各取所需罷了。”
作為親傳弟子們的劍氣十八子,齊廷濟肯定都要帶來五彩天下。
但是陸芝,邵云巖,酡顏夫人,他們肯定樂見其成。
那撥私劍,估計也不至于如何排斥這位末代隱官。
陳平安說道:“先不聊這些,總要陳緝點頭才行。”
齊廷濟笑道:“劍氣長城,就他最學究。呵,《大雅》文王篇,緝熙,光明也。”
就在此時,山頂那邊,從石碑后邊繞出兩人。
少年容貌的陳緝,元嬰境。身邊跟著一位侍女,陳言筌,玉璞境。
陳熙兵解轉(zhuǎn)世,給自己取名陳緝。在五彩天下,七八年間一年破一境。
陳緝微笑道:“如此決斷,很好啊。”
陳平安疑惑,陳緝怎么會出現(xiàn)此地,齊廷濟笑道:“是我把他喊來的。”
陳緝好奇問道:“文廟怎么肯點頭,讓齊廷濟進入五彩天下?”
陳平安說道:“跑去天上,問了周密一劍,攢下一些功德。
當然面子上,還是要給到的,所以等到下次開門之前,齊老劍仙可能都不會拋頭露面,飛升城祖師堂成員知道就行了。”
陳緝疑惑道:“不必忌諱這個名字了?”
陳平安笑道:“完全不用忌諱什么,我現(xiàn)在每天閑暇時分,就會練字,都會寫滿幾張紙的"周密"二字。”
陳緝得到齊廷濟的密信,即刻啟程,只是跟寧姚打聲招呼,就悄然離開飛升城,游歷天下去了。年限不定,歸期不定。
太象街陳氏子弟,讀書種子很多。只是身在劍氣長城,他們實在是沒辦法躲在書齋做學問。
良時如飛鳥,回掌成故事。陳緝?nèi)缃裰驹诤系溃蚕胍x萬卷書,行萬里路。
“少年”要負笈游學,去與人購買很多的書,走很遠的路,記錄山水見聞。
陳緝說道:“齊廷濟,也不是境界高就能當好城主的。”
齊廷濟微笑道:“你只管游學你的,就別教我做事了。”
陳緝說道:“不要讓我下次返回飛升城,就是讓你退位。”
齊廷濟說道:“等你重返飛升境再來說這句大話不遲。”
陳平安不摻和。兩位都曾城頭刻字的老劍仙,說話直爽,關(guān)系真好。
陳緝說道:“不如讓青萍劍宗繼續(xù)上宗,同時讓龍象劍宗成為正宗。”
齊廷濟點頭道:“這個主意好!”
陳平安剛要說話。
陳緝微笑道:“可喜可賀。”
齊廷濟笑道:“好事成雙。”
陳平安欲言又止。
陳緝附和道:“將一座宗門雙手奉上作為賀禮的,萬年以來獨一份?”
齊廷濟咦了一聲,“我才發(fā)現(xiàn),竟是如此壯舉。”
陳平安雙手籠袖,嘴唇微動。
齊廷濟疑惑道:“小鎮(zhèn)方言?”
陳緝嗯了一聲,說道:“隱官此刻心情比較激動的緣故吧。”
也對,剛要接任大驪國師,又要接手龍象劍宗。最近轉(zhuǎn)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