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這才知道,先生竟是借這個故事,講起了天下大勢。
適知道眼前這位老先生向來心懷天下蒼生,一生踐行理想,只為兼愛非攻。聽到先生感慨一句,自己也應(yīng)景地跟著慨嘆了一句。
他剛剛穿越而來,又沒有游歷諸國四方,并沒有親身體驗萬民之苦、征伐之亂,卻知道自己這一聲嘆息必是先生所喜歡的。
果不其然,嘆息之后,先生看了適一眼,微微頷首以示鼓勵。
“剛才適說起買履的故事,說到墨者的辯術(shù),不僅僅可以用來與人爭辯,更可以用在別處,我才有此感慨。值此亂世,我們墨者終究要以終結(jié)者亂世為大義,其余均為小道。”
說的這,先生想起自己奔波一生,可到如今卻比自己年輕之時的天下更亂,又想到之前自己的那場大病與病中別人的質(zhì)問,便是一生從未露出無奈疲憊的他也連連嘆息了數(shù)聲大限將至,自己的理想能看到實現(xiàn)嗎自己的這些弟子能將墨者之學(xué)發(fā)揚光大嗎這亂世會有一天可以終結(jié)人人安康嗎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今日不知道怎么就有了這樣的感嘆,看著席地而坐的一眾年輕人,這些還算不得他的親傳弟子,但還是說了這些如秋風(fēng)般蕭索的話。
“我這一生,罵過儒生豬狗不如,但卻對孔仲尼贊賞有加。唯獨一次不好的評價,便是有人問我,你墨翟說應(yīng)該選圣人為天子。若是這么說,仲尼六藝精湛、通曉禮義詩書,這正是圣人啊,難道不該選他為天子嗎”
儒墨向來不和,樹下的眾人當(dāng)然知道。儒者說墨者是禽獸,墨者說儒者是豬狗。此時的儒生六藝尚有御射之術(shù),墨者這邊更有劍客游俠,雙方不止動口而且動手,矛盾早深。
樹下眾人抬頭,都想知道自己尊重愛戴的先生是怎么回答的。
老人微微瞇起眼睛,似在回憶很久之前的事,從樹葉間滲出的陽光落在臉上將那些堆起的皺紋耀出斑駁的溝壑。
許久,老人的喉頭一動,緩緩說道:“我說,仲尼的那些東西,并不是他自己想的,而不過是前人所作他學(xué)習(xí)的,這就像是數(shù)著別人契約上的數(shù)字說自己有錢一樣,這算不得圣人,當(dāng)然不能選他當(dāng)天子。”
“當(dāng)年武王伐紂后,廣封親戚、制定周禮,這樣自然是圣人。可如今天下已變,分封建制已然讓天下大亂,周禮古板以致無人遵守,這時候便是學(xué)了又有什么用呢”
“何謂圣人四百年前分封建制定下周禮夏君夷民的是圣人。如今星辰變化日月更易,再用那些當(dāng)然便不再是圣人。誰能制定出如伐紂后分封建制的規(guī)矩、誰能制定新的善惡禮儀并使大家都遵守,誰能終結(jié)這亂世,誰才是圣人,才可被選為天子。”
“正如制作車輪,輪框當(dāng)然要輮,但是輻木如果也要用火烤的話,便是不智迂腐了。輪框與輻條不同,四百年前的圣人又怎么能和如今的圣人一樣呢這分封建制周禮禮制,便是輮輪,可惜如今這天下不是輪框而是輻木。”
人歲已老,其言必善,可眼前的這位老人卻說得方方正正,竟有幾分金鐵相交的堅定,其心如石,自信在身,當(dāng)然可以說的擲地有聲,仿如碎落的翠玉。
現(xiàn)如今的世上,有資格這樣評價孔夫子的人不多,但眼前的這位老人絕對是最有資格這樣說的幾位之一。
已經(jīng)故去的夫子太過耀眼,開創(chuàng)了私學(xué)先河,一生更是博學(xué)多才以至于人們不知道他最擅長的是什么,懂的太多處處都是光芒反倒讓人看不到最閃耀之處。
只有這些上一個時代的垂垂老者,才知道那位已經(jīng)故去的夫子,最為精通的不是禮儀春秋詩書,反倒是駕車與射箭。懂得太多以致讓人不知道最耀眼的事什么,這才可怕可敬可嘆。
這樣的人,自然值得眼前這位先生的尊重。可即便尊重,若是理念不合,依舊臧否人物甚至隱有不屑之意。只怕心中還有些遺憾,恨不能早生百年與之相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