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九常想過有一天莫離會離開, 但并沒有想到這么快。
方圓替他療傷前腳剛走, 后腳葉銘就來了,他行色匆匆見面只說一句話,“莫離,怕是不好了。”
封九常先是一陣發(fā)怔, 回身之后立刻跟著葉銘趕過去。到了一處陣法掩蓋的隱秘之處,莫離魂魄已經(jīng)極其稀薄, 即將散去。
她那時一個人坐在山間的泉水旁, 聽到響動緩緩回頭, 帶著曾經(jīng)最純真美好的笑容, “常哥哥, 你來啦。”
封九常登時止住腳步,一時情怯竟然不敢上前。
“莫離。”他笑著喚了一聲, 一如曾經(jīng)在山間竹屋那時候?qū)λ膽B(tài)度。
“常哥哥。”莫離笑著又回應(yīng)一句。
封九常終于抬腳上前,坐在她旁邊。
“你看這風(fēng)景多好。”莫離笑著看著眼前的山水, “真是難得,黑海上岸之后, 想再找這樣的風(fēng)景都不容易。據(jù)說這里是被現(xiàn)在的朝廷保護(hù)起來,才能有這樣的景致,不然早被破壞了去。”
“是啊。”封九常壓下心中酸澀,用力笑著附和一句。
此時他不再去問她為何成為如今這樣, 他知道莫離并不想說這些, 她時間不多, 更想跟他看看山間的風(fēng)景, 聊聊幾句閑話。
人之將死,才能放下很多執(zhí)著。時日無多,最想留下的無非是曾經(jīng)最美好的時光,什么恨怨愁卻顯得不值一提。
只是活著卻總看不明白,更何況很多時候她并不能控制自己。倘若曾經(jīng)她能夠不為那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情去和常哥哥鬧脾氣,不去無法自控的虐殺林靜兒,一切都不會是如今的這副模樣。
但那時她總無法自控,她不是她。別說常哥哥覺得她陌生,就是她自己也覺得自己陌生。可那陌生的部分也是她,她死之后就變成了那個樣子。
“這么些年,從認(rèn)識你到現(xiàn)在,我最想要的也不過是這樣坐在你身邊看看風(fēng)景。”莫離說著,身體輕輕靠向封九常,仿若真實的靠在他身上。即使她是魂魄,無法觸摸到封九常。
“只是,這樣靠在你身邊感覺不到你。”莫離淡淡的笑著,“我太貪心了,我想真真正正的感覺到你,我想重活做你的妻子。”
“是我沒有保護(hù)好你。”封九常緩緩說道,聲音透著微微的嘶啞。
“常哥哥,我想聽你彈琴。”莫離道。
“好。”
葉銘很快弄來一把古琴,封九常坐在莫離身旁為她彈琴。悠揚的琴聲傳入耳邊,莫離如癡如醉的聽起來。
還是當(dāng)年一樣熟悉的曲子。當(dāng)初她經(jīng)常偷偷跑上山聽他彈琴。有時候站在院內(nèi),有時候站在院外,不管在哪里,她總能被他的琴音吸引。
她能聽懂他琴聲的意思,她喜歡他的琴聲,更喜歡他那個人。
從十歲那年第一次看見她,她就喜歡他。到了及笄年紀(jì)她才敢偷偷表達(dá)自己的心意,可常哥哥只把她當(dāng)妹妹。她不愿意,她不想當(dāng)妹妹,想當(dāng)他的妻。
此生沒有他,她寧可一輩子不嫁人。如果他真的不喜歡她,就算當(dāng)成妹妹陪在他身邊也行。但她離不開他,離了他她會死。
后來她不吃不喝要死要活,終于感動了他。她就知道他是個心軟的人,只是誰能知道會發(fā)生那樣的事呢。
她沒有來的及把自己獻(xiàn)給常哥哥,卻要經(jīng)歷那種慘絕人寰的事情,那時她寧愿死。只是常哥哥沒有讓她死,他凝實了她的魂魄,還要讓她重新活過來。
他們之間擁有一段難得的快樂時光,那時封九常剛醒沒多久,他們游山玩水,瀟灑愜意。可那段時間太多,很快她虐殺了林靜兒,一切都變了。
那時她仿佛瘋魔一樣無法自控的去虐待殺害林靜兒,每當(dāng)想起那個時候的樣子,她自己都覺得害怕。
她怎么會那么恐怖。
可內(nèi)心深處又如此的暢快,虐殺讓她心底愉快。她更加害怕自己心底的愉快,也同樣害怕常哥哥發(fā)現(xiàn)她藏起來的那點愉快。
可是常哥哥終歸還是知道了,他不再接納她。他要流放她。
那時她恨過常哥哥,恨不能跟他同歸于盡。可她更愛他。不管他對她做任何事,都改變不了她的愛。
黑海茫茫,三百年并不漫長。她終于能夠上岸,第一件事就去找他。只是找到常哥哥之前,她先遇到了楚淵(李長風(fēng))。那個渾身透著詭異的奪舍之人。
她當(dāng)時想直接吞掉他的魂魄,但卻好奇他為何能存活于他人身體。雖然身體保鮮時間有限,會隨著時間腐爛,但奪舍而生卻能猶如自己的身體。
她癡迷那種活著的感,最終沒有殺他,讓他教自己奪舍。
后來她去了帝都,先后奪舍了幾人,只有那具男人身體更契合,她只能委屈自己在一個男兒身上。
以那種身份見常哥哥時候,她很惶恐,害怕常哥哥嫌她丑陋。
還好常哥哥并不在乎她的皮囊,只是常哥哥也沒有想和她再續(xù)前緣的意思。他來找她只是讓她走正途好好修煉,可她哪有任何修煉的心思,她只想要他。
她說他還欠著他一條命,他便答應(yīng)還她一條命。護(hù)著她直到她重新為人。那時楚淵說他可以幫她重活,常哥哥便同樣護(hù)著楚淵。
只是他們都被楚淵騙了。楚淵哪里懂什么正派的□□,他只會奪舍這條邪方。他讓她欺騙常哥哥,她便一直鬼迷心竅的騙常哥哥,做了許多不被常哥哥允許的惡事,因為她太想重活了。
那時的她根本想不到自己會落得今天這種下場,最終被楚淵不斷陷害,沒有重活不說,又被他徹底摧毀,魂魄將散。
她,要死了。
被楚淵害成這副模樣她應(yīng)該恨不得把他碎尸萬段,可她沒有那份力氣去報仇,也沒有精力去恨。這最后的時間她只想陪在常哥哥身邊。即便是徹底消亡,最后在常哥哥的身邊,她也算心滿意足。
她這一輩子,從十歲開始便不再是為自己而活,全都是為了常哥哥。
“常哥哥,我好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莫離輕輕靠在封九常肩頭,眼神望向遠(yuǎn)處,似乎在和封九常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
“嗯。”封九常發(fā)出一個鼻音,他喉頭哽咽,眼眶發(fā)紅。
對莫離的虧欠,他一直都無法彌補。
“可是如果有來生,我再也不想遇見你。”莫離收回遠(yuǎn)眺的目光,抬頭癡迷的看著封九常,“我,愛而不得,太苦了。”
“嗯。”封九常又答道,他努力保持笑容,“你能這樣想,我很欣慰。”
他從來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可是,常哥哥,我又半點不恨你。”莫離柔柔的笑著,“你因為我,也很苦啊。從遇見我開始,就是你的劫數(shù)。”
遇見莫離那一世,他堪堪二十歲就提前耗盡修為陷入沉睡。再醒來又因為莫離虐殺林靜兒,他不足二十歲又提前耗盡四世修為,一睡三百多年。
“這一世,你要好好活著啊。”莫離抬手試圖輕撫封九常的臉,“做你想做的事,愛你想愛的人,不要再留任何遺憾。”
“相信我。”莫離笑,“那樣才最幸福。只有那樣在你將死的時候,才不會有任何的后悔。就像我現(xiàn)在,想起過往的種種,卻最后悔沒有和你隱居山林,做只逍遙鬼。重活與否,沒那么重要。”
封九常沒有說話,他喉嚨再次被堵住,千言萬語無法開腔。對莫離,他歉意太多。
他們那樣靜靜依靠著對方,看日升日落,感受時間變化。
某天早上,許久不曾說話的莫離突然無比虛弱的問道,“封九常,你愛過我嗎?”
封九常低頭看著她,沉重的說了兩個字,“愛過。”
涅槃初醒,看到魂魄體的她欣慰和驚喜的笑容,他心中溢滿溫暖,那是愛的感覺。他應(yīng)她重活之求,想和她成為夫妻,并不是只是為了彌補虧欠,更有他自己的期望。
那時愛過,只是他的愛沒有那么深。在遇到莫離虐殺林靜兒,發(fā)現(xiàn)她不是曾經(jīng)的莫離,他的愛便散去很多。
莫離笑了,笑顏如此舒展、暢快。而后慢慢散去。
封九常試圖抓住她,但手中只是空空如也。
他看著自己空無一物的雙手,閉了下眼睛,淚水從眼角滑落。
、、、
得知莫離離世,方圓沒有半分欣喜,心中仿佛更空了一些。她怎么也想不到,莫離會和李長風(fēng)內(nèi)斗至兩敗俱傷。
原來莫離從大陣啟動之后便去找李長風(fēng)要人,她要讓李長風(fēng)停下大陣,救出常哥哥。李長風(fēng)告訴她陣法一旦啟動,時間不到就無法停止。讓她且等三天。
他又說陣法是為了讓她奪舍,并不害人。封九常不會有問題。莫離諒他不敢騙自己,便相信了。
那時莫離剛脫離奪舍的肉身,每天都在耗費魂力,急于找到一具合適的身體奪舍。
原本她想去奪舍韓君,但韓君幾人一直在全真躲著,她無法直接上全真找人。最后只能計劃先暫時奪舍其他人湊合著。
李長風(fēng)很快給她弄來一個年輕女人,雖然那女人的身體修煉資質(zhì)不好,但皮囊不錯,莫離就同意了。只是沒想到,她剛奪舍入體,李長風(fēng)便偷襲了她。
剛奪舍入體,最是虛弱,她即便全力攻擊也仍然占下風(fēng)。她受那具身體的限制,無法發(fā)揮魂魄戰(zhàn)力。即便那時舍棄身體,魂力也是最弱時候。
后來舍棄身體時,她依然不是李長風(fēng)對手。那時她才知道,原本以為怕她怕得死死的李長風(fēng)一直都在騙她,他一直在隱藏自己真實的戰(zhàn)力,他比她原本以為的修為更加深厚。
說起來她之所以明知奪舍入體時會變?nèi)酰廊桓胰Z舍,正是因為她相信自己即便最弱也仍然能夠都斗過李長風(fēng),所以才有恃無恐。
只是李長風(fēng)城府竟然如此深,一直隱藏自己的實力。直等到她戰(zhàn)力最弱,身邊又沒有封九常守護(hù)的時候才給與致命反擊。
等她明白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她無力回天。拼盡全力也只是得以逃脫,好在她也給李長風(fēng)留下重創(chuàng)。不過李長風(fēng)的傷勢與她比起來又輕了不少。
逃脫之后的莫離一邊去找藏身之所,一邊放走葉銘,讓他去找封九常。三日期限已到,封九常或許已經(jīng)從陣法脫身。
當(dāng)葉銘找到封九常時,方圓剛替封九常療傷離開。
等封九常趕來,已是莫離的最后之期。
莫離走了,封九常自然不會放過李長風(fēng)。只是沒想到,李長風(fēng)也這樣輕易的死去。
一生之中最牽絆的人沒了,他的心中同樣空檔不已。可惜的是他連個仇人都沒有,一時之間竟然有些迷茫。
三百多年的沉睡讓他錯過太多,再睜眼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他醒來沒多久就去找了莫離,而后一心想著讓她重活。
到如今,莫離走了。他還沒有真正的融入如今的生活,仿佛置身于異世,又仿佛入夢未醒。
偶爾會覺得現(xiàn)下并不真實,或許他還在大陣之中的輪回世界。一切都是虛幻的,還能重新來過。
“你覺得我們從陣法中走出來了嗎?”封九常如是問道。
同樣有所懷疑的方圓看著他,“你覺得呢?”
“正是因為分辨不出才問你。”封九常莞爾,“莊生曉夢迷蝴蝶。你覺得真真假假重要嗎?”
方圓聽完幽幽嘆了口氣,“如果分辨不出真假,又如何說明重要與否。真實當(dāng)然重要。都分辨不出真假時候,只能都當(dāng)成重要的來看。”
“我的想法可能更簡單。”封九常牽起方圓的手,”我覺得這樣牽著你的手很真實很幸福,就想一直這樣牽著你的手。是不是真實世界,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感受到溫暖的大手,方圓愣了一下,“你在向我表白嗎?”
“是。”封九常認(rèn)真的看著方圓,“余生,我能這樣牽著你的手嗎?”
他知道現(xiàn)在的時機(jī)會讓很多人覺得不合適,只是真正合適的時間又有幾許。他活那么多年總在求而不得,更覺得最好的時間往往就是最想去做的時候。
時機(jī)不等人,對的人、對的時間、對的心情、對的地方,全部都湊齊太難了。求對不如求想。
他想在自己余下不多的時間能夠和眼前人牽手共度,他便提了出來。她不同意沒有關(guān)系,他可以等,但他務(wù)必讓她知曉心意。他在這里,絕不想錯過她哪怕一時的情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