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晉看向朱南羨。
他身著月白直裰,袖口繡了兩片竹葉,筆挺站在她對面,身后是茂密的竹林,月華灑下,竹海成濤。
這樣素雅的衣衫,若換了旁人穿,或許是朗朗如清風(fēng),溫潤如明月。
但朱南羨不一樣,他人是英挺的,氣度是坦率的,身穿新竹素衣,更顯得英姿勃發(fā)。
蘇晉撩起衣擺,往地上一跪,鄭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愛,他日殿下若有所愿,微臣當(dāng)鞠躬盡瘁,任憑驅(qū)馳。”
朱南羨聽到“深恩”二字,伸去扶她的手驀地僵住,嘴角牽動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難堪“哦,這不算甚么,你平身吧。”
蘇晉傷未痊愈,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全憑腦中一根弦緊繃著撐到現(xiàn)在,眼下晁清的案子總算有了著落,她放下心來。與之同時,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與疲累浮上來,一跪一起之間險些向前栽去,還好掙扎出一縷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羨見狀,吩咐道“鄭允,你即刻去宮里請醫(yī)正。”
蘇晉辭謝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門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羨本想挽留,但蘇晉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倏爾間竟不好多說甚么,任蘇晉撐著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為了不相干的探花郎拼命,平白落了一身傷。”
他這幾日實(shí)沒閑著,頗費(fèi)筆墨地上了一封折子為蘇知事請功,誰知折子沒遞到皇案就被朱憫達(dá)扔回來,罵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蘇晉疲憊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當(dāng)真是個不認(rèn)識的,下官何必要犯這個險。”一時想起晁清失蹤后,許元喆一字一句地為她抄錄《大誥》,又道“他是微臣故舊,當(dāng)時在場又無人認(rèn)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該由誰去?”
朱南羨不知當(dāng)說甚么好。
她不過一名文弱書生,做事為人尚能堅(jiān)守底線,無愧于心。
一時又聽蘇晉問道“殿下在宮中,可知道許探花現(xiàn)如今怎樣了?”
朱南羨道“哦,約莫是還好。父皇為保證公允,命登科三甲跟著晏子言一同重新審閱春闈的卷宗,時限十日,這么一算,晏子言今日離開詹事府后,就該上奉天殿回稟父皇了。
蘇晉聽了這話,臉色不由一變。
令這一科的狀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為保證公允?
在帝王的心中,所謂公允道義,遠(yuǎn)比不過帝位的穩(wěn)固,江山人心所向。
早年景元帝誅殺功臣,剿滅前朝亂黨,北地死了數(shù)萬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終人心惶惶。
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復(fù)北地人心,便不該想著科場案這一碗水該如何端平,他該要想得更深更遠(yuǎn),遠(yuǎn)至三十年以前,遠(yuǎn)至數(shù)百年之后。
他該要把這場科場案當(dāng)作一次契機(jī),對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終日的人說“喏,你們看,朕雖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萬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對你們都是一視同仁的,當(dāng)年你們中有人犯了錯,朕殺了他們,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錯,朕也一樣要?dú)⑺麄儭!?
更不必顧及這所謂的“錯”是不是“莫須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滿朝文武都會封住自己的嘴巴。
蘇晉原以為事出以后,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從北方仕子中提幾人上來做成進(jìn)士便也算了。
但景元帝的思慮更深。
他要做一出戲,一出給天下人看的大戲。
他命春闈的狀元,榜眼,探花跟著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著是處事公允,實(shí)際上他正是要?dú)⒛先艘該岜比恕_@樁案子早在他的圣心之中定了性——是他手里頭穩(wěn)固江山的籌碼,是這一科南方仕子一場逃不開的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