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氣浪挾著火星撲面而來,碎石在爆炸中燃燒迸濺。承重墻撐不住了,新一輪坍塌自遠而近,烈焰中殘桓斷壁像暴雨一樣從頭頂墜落,將遠處閃爍的警燈和鼎沸的人聲隔絕在外:
“指揮中心請求增援請求增援!”
“江隊呢,江隊人呢?!”
“不好了江隊沖進去了!快快快!!……”
……
煉獄化作斑駁扭曲的色塊,喧雜如潮水般飛速退去;扶墻的手掌被燙傷,從五指端流淌出的鮮血被烈焰迅速蒸發(fā)。但他全無痛苦,也什么都聽不見,不論相同的場景在夢中重復(fù)多少次都一樣,整個世界只響起自己炙熱沙啞的喘息,隨即他向火海中漸漸走出的魔鬼的身影舉起了槍——
砰!
身影越來越近。
砰!
砰砰砰砰!
子彈沒入虛幻的魔影,猶如穿過空氣,悄無聲息投進了大火里。
他手一松,九二式掉在身前,在火海中發(fā)出微不足道的咔噠一聲。
“我在這里,”他聽見身后毒蛇般的聲音響起,帶著冰冷的笑意輕輕俯在耳邊,隨即一只手撫過面頰,說:“江停,我在這里。”
第一千零一次,他從夢中回頭,然而不論如何竭盡全力,都無法看清噩夢中逆光的身影。
“下地獄吧,和我一起。”那身影微笑著說:“你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永遠結(jié)束了。”
他閉上眼睛,最后一絲意識聽見消防呼嘯逼近,警笛由遠而至。但呼然暴漲的烈火吞噬了一切,大地顫抖著燒裂,無數(shù)魔爪伸出,將他活生生拖進了不見天日的深淵……
三年后,建寧市。
江停睜開了眼睛。
陽光從薄紗窗簾外投進病房,雪白干凈的墻壁反射出光暈,病床前一束白玫瑰尚留露水,散發(fā)出幽幽的芬芳,護士輕輕的聲音從虛掩的門縫中飄進來:
“538床今天辦出院手續(xù),你跟主任說一聲,準(zhǔn)備給家屬打單子……”
“這都昏迷好幾年了,竟然還能醒來出院!可見人真是……”
“噓!”護士長輕聲道:“干你的活兒去!”
腳步聲漸漸走遠,江停沒有反應(yīng)。
他保持著剛睡醒的姿勢,靠在窗前的躺椅上,瞳孔深處帶著對夢魘習(xí)以為常的冷漠,映出郁郁蔥蔥的樹木和更遠處蔚藍的天空。
片刻后,病房門被輕輕推開,隨即有人小心走近。江停沒有回頭,來人直到身側(cè)才頓住腳步,輕聲道:“江哥。”
楊媚一頭精心燙染過的卷發(fā),黑衣裙、紅指甲,挎著鉑金包,胳膊底下還夾著醫(yī)生辦公室里剛帶出來的大信封,見他目光投來,盈盈一笑:“我看你睡著了就沒叫醒你。手續(xù)都辦好了,車在樓下,咱們走吧。”
江停默然不語,片刻后點了點頭。
這是建寧一家條件極好的私人療養(yǎng)院,即便只是掛著儀器維持生命,也收費不菲,更何況他醒來時身體狀態(tài)良好,想來這幾年間得到了相當(dāng)精細的照顧。
但不管怎么說,整整三年的昏迷不醒,生理上還是很難立刻恢復(fù)如常。
“你聽說了嗎,那個昏迷了三年的538床是她的未婚夫!”
“好端端一個白富美竟然這么癡情……”
“年紀(jì)輕輕的也是造孽,該不會以后都站不起來了吧?”
……
楊媚親自推著輪椅走進電梯,門緩緩合攏,將空氣中竊竊的只字片語隔絕。
電梯開始下降,金屬門上映出江停毫無表情的臉,倒是他身后的楊媚有點訕訕的,咳了一聲:“當(dāng)年轉(zhuǎn)院到這兒的時候,護士讓填表,里面有問家屬關(guān)系,我也是一時著急糊涂了……”
江停說:“當(dāng)年如果不是你,我已經(jīng)死了。”
“怎么能這么說?如果不是江哥,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在哪兒蹲大牢,我的今天都是你——”
“但那些人沒有對我罷休。”江停打斷了她,“我行動不便,還有性命之虞,你小心別被我拖累。”
楊媚還想說什么,但她看見電梯門上的倒影,江停已閉上了眼睛,只得忍住了。
華燈尚未初降,不夜宮ktv的霓虹燈已經(jīng)早早地亮了起來。一輛大奔刷拉停在后門口,楊媚下車搶步打開后座的門,剛要跟司機一起去扶,江停抬手制止了她。
江停抓住車門,一使力,發(fā)出不明顯的悶哼,片刻后竟然緩緩站了起來。
“哎喲大哥,您慢點!”司機下意識就要伸手,卻見楊媚比他快了一步,搶先把人給重重地攙扶住了,向ktv后門入口走去。
江停從蘇醒到現(xiàn)在還不滿一個月,日常行走尚不利索,楊媚又穿著高跟鞋,兩人搖晃著上了人行道,江停說:“還開著呢。”
他指的是這家ktv,楊媚說:“嗯,這當(dāng)初合同糾紛還是您給解決的。開著這家店,三教九流的消息都能知道點,反而更安全——您在看什么?”
她順著江停的視線望去,ktv冷清的后門不遠處,有個背著書包的年輕男生站在馬路牙子上,似乎在等人。兩方視線一接觸,男生迅速低下頭,步伐匆匆地走開了。
“沒事。”江停收回目光,“進去吧。”
“一二樓都是包廂,三樓辦公室兼宿舍,我平時就住在這里。條件一般,您先將就著。哎小張!愣著干什么,給江哥倒水來!”
服務(wù)生忙不迭往外走,卻被江停制止了:“忙你的去吧。”
宿舍隔音相當(dāng)好,幾乎聽不見樓下ktv的喧鬧。楊媚事先布置過,窗口對著后巷,桌椅床鋪擺設(shè)一應(yīng)俱全,就像個小型的酒店套間。
“店里人多眼雜也不方便,過幾天我去買房子安置下來,也好有個藏身的地方。恭州那伙人查不到我這里,這都幾年了,他們肯定以為你已經(jīng)死了,等再過兩年要是還沒動靜,我就把店關(guān)了,咱們遠走高飛……”
楊媚絮絮叨叨著,窈窕身影走來走去的收拾東西,拉上了窗簾。
江停的目光落在穿衣鏡上,昏黃燈光映出他的臉,眼睫、鼻梁投下極為立體的陰影,將冰冷的眼窩和唇角隱沒在黑暗里。
楊媚說:“中國那么大,往廣西、云南那兒犄角旮旯一躲,鬼都找不著……哎江哥,洗漱東西我給您放這了啊。”
她一回頭,只見江停坐在燈下,光影勾勒出身體挺拔的線條,修長十指交叉,指尖泛出細微的光。
上天賦予的容顏再美貌都熬不過病魔,慘烈的車禍和三年的昏迷不醒足以將漂亮皮囊改頭換面。但在那一瞬間,楊媚看著臺燈下的江停,卻覺得他并沒有變化太多,有些從骨子里流露出來的攝人心魂的東西,和幾年前初見時相比并無二致。
楊媚沒敢出聲打擾他。直至良久,江停沉沉道:“過段時間我行動方便了,就回一趟恭州,你收拾東西回老家避避風(fēng)頭吧。”
“——什么?”楊媚十分出乎意料:“不,江哥,那幫人做事斬草除根,如果他們發(fā)現(xiàn)你沒死,肯定會來要你的命!況且不止他們,還有那個人,那個更可怕的——”
楊媚聲音像被掐住似的停了。
有個更可怕的存在,連名字都不必提,就令她恐懼到難以發(fā)聲的地步。
“我知道,”江停說,“但塑料廠爆炸時,我隊里的人在里面,引線一響填進了十多條命。我得對他們有個交代。”
楊媚哽住,江停沖她一擺手,那是叫她不用多說的意思。
“給我準(zhǔn)備一套身份證件,手機和電腦,非實名手機卡多買幾張。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