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瘋狂。”
“不。不管諾婉華是什么別的,艾拉,她不是瘋子。”
“Eébobamesma,SenhorFante.”(注:葡萄牙語,那就是蠢了,言說人先生)
他笑了,向草地上往后一躺。“那,告訴我她怎么個蠢法。”
“我給你列個清單。第一:她不允許對解旋癥進行任何研究。三十四年前解旋癥幾乎摧毀了這個殖民地。我的外祖父母,尊者們,Deusosaben?oe,(注:葡萄牙語,上帝保佑。)他們勉勉強強設(shè)法制止了解旋癥。顯然病原體,解旋體,仍然存在——我們必須服用一種添加劑,就像額外添加的維生素,來防止瘟疫再次襲來。他們告訴你這事了吧,沒有嗎?只要你的體內(nèi)有了這東西,你就得終生服用那種添加劑,就算你離開這兒也是。”
“是的,我知道這事。”
“她完全不讓我研究解旋體。不論如何,那就包括在某些被鎖的文件里。她把所有加斯托和西達的關(guān)于解旋體的發(fā)現(xiàn)全都鎖了起來。什么也不給人。”
言說人的眼睛瞇了起來。
“這樣啊。這是有三分蠢。剩下的呢?”
“不止三分。不管解旋體是什么,它成功地適應演化(注:生物學術(shù)語。指演化為適應某種外部條件的生物的過程)為寄生于人類的生物,在殖民地建立十年之后。十年!如果它能適應演化一次,它就能再適應演化一次。”
“也許她不這么認為。”
“也許我該有權(quán)利對此作出自己的判斷。”
他伸出一只手,放在她膝蓋上,安慰她。“我同意你的看法。不過,繼續(xù)說吧。第二個她蠢的理由。”
“她不允許任何理論研究。沒有分類。沒有演化模型。只要我想要做一個,她就說我顯然沒事可干了然后給我任務加碼直到她覺得我已經(jīng)放棄了。”
“你沒放棄,我敢打賭。”
“那是異生學家的本分。哦,是的,她可以造出一種能最大限度利用環(huán)境中的營養(yǎng)的土豆,很好。她造出了一種莧屬植物能只靠十英畝的耕地就給殖民地提供足夠自給的蛋白質(zhì),令人贊嘆。但那些都是分子戲法而已。”
“這是為了生存。”
“但我們什么也不知道。這就像是在海面游泳。你覺得很舒服,你可以四處游動一下,但你不知道下面有沒有鯊魚!我們可能已經(jīng)被鯊魚包圍了而她不想去查明。”
“第三?”
“她不跟異學家交流信息。就這樣。什么都不交流。這真是發(fā)瘋了。我們不能離開圍墻里的區(qū)域。這意味著我們連一棵能供研究的樹都沒有。對于這個世界的動物和植物種群我們完全是一無所知,除了那些湊巧被圈進墻里的之外。一群卡布拉和一叢小草,然后稍有不同的河岸生態(tài),這就是全部了。對森林里的動物種類一無所知,完全沒有信息交流。我們不告訴他們?nèi)魏问虑椋绻麄兯蛿?shù)據(jù)給我們我們看都不看就刪除文件。就像是她在我們周圍建起了這堵什么都不能通過的墻。沒有東西進來,沒有東西出去。”
“也許她有理由。”
“當然她有理由。瘋子們總會有理由的。舉個例子,她恨利波。恨他。她不讓米羅談到他,不讓我們跟他的孩子們一起玩——中國和我多年來都是最好的朋友可她不讓我?guī)丶一蛘咴诜艑W后去她家。當米羅作了他的學徒的時候,她不跟他說話,在飯桌上也不給他安排位置,足足有一年。”
她能看出言說人在懷疑她,認為她在夸大事實。
“我是說,一年。他第一次去異學家工作站作利波的學徒那天,他回家了然后她不跟他說話,一個字都沒說,而他坐下來要吃晚飯的時候她從他面前把碟子撤走,就那么收起了他的銀餐具,好像他不在那里似的。整個晚餐他都坐在那兒,就看著她。直到父親對他發(fā)火說他行為粗魯,叫他離開房間。”
“他做了什么,搬出去?”
“不。你不了解米羅!”艾拉苦澀地笑著。“他不爭執(zhí),但是,他也不放棄。他從未回應過父親的謾罵,從沒有。有生以來我從不記得曾聽到他以憤怒回應憤怒。而母親——嗯,他每天晚上從異學家站回家,坐在放好的碟子前,每天晚上母親拿走他的碟子和銀餐具,然后他坐在那里直到父親把他趕走。當然,不到一個星期父親只等母親一拿他的盤子就沖他大叫要他出去了。父親喜歡這樣,那個雜種,他覺得這樣很棒,他這么恨米羅,而且母親也跟他在一邊反對米羅。”
“誰認輸了?”
“沒人認輸。”
艾拉看著河水,意識到這聽起來多么可怕,意識到她正在當著一個陌生人的面自曝家丑。但他不是個陌生人,不是嗎?因為科尤拉再次開口講話了,奧爾哈多又關(guān)心起周圍的事物了,還有格雷戈,有那么一小段時間里,格雷戈幾乎就是個正常的男孩了。他不是個陌生人。
“那是怎樣結(jié)束的呢?”言說人問道。
“豬族殺死利波的時候就結(jié)束了。母親就是這么恨那個男人。當他死去的時候她以原諒她的兒子來慶祝。那天晚上當米羅回家的時候,晚飯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是夜里很晚了。一個可怕的夜晚,所有人都那么害怕,豬族看起來那么嚇人,而且所有人都那么喜歡利波——當然,除了母親以外。母親等著米羅沒睡。他進來,到廚房里,坐在桌前,母親把一個碟子放在他面前,在碟子上放上吃的。一言不發(fā)。他也就吃了。對那事只字不提。就好象之前一年的事沒發(fā)生過。我那天半夜驚醒了,因為我能聽到米羅在浴室里嘔吐和哭泣。我不認為還有其他任何人聽到了,而我沒到他身邊去因為我覺得他不想任何人聽到他。現(xiàn)在我覺得我本該去的,但是我那時害怕。我家里有這么可怕的事情。”
言說人點點頭。
“我本該到他身邊去的,”艾拉再次說道。
“是的,”言說人說。“你本該去。”
這時發(fā)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言說人同她一樣認為她那天晚上犯了一個錯誤,而她知道他說的話是真的,他的判斷是正確的。可她卻奇怪地感到被治愈了,就像僅僅說出她的錯誤就足以部分清除它帶來的痛苦。然后,生平第一次,她瞥見了言說的力量可能是什么。這不是種像神甫們提供的那些懺悔,補贖,免罪之類的玩意。這完全是某種完全不同的東西。講出她當初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然后意識到她已經(jīng)不再是同一個人了。她犯了一個錯誤,那個錯誤改變了她,而現(xiàn)在她不會再犯那個錯誤,因為她已經(jīng)成為了個不同的人,一個不那么膽小的人,一個更富于同情心的人。
如果我現(xiàn)在不再是那個嚇壞了的小女孩,她聽到她的兄弟處于極度的痛苦中卻不敢到他身邊去,我現(xiàn)在是什么人?但穿過圍墻下的格柵的流水沒有給她答案。也許今天她沒法知道她是什么人。也許知道她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她就夠了。
言說人靜靜地躺在草地上,看著暗云西來。“我已經(jīng)把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訴你了,”艾拉說,“我告訴你了那些文件里有什么——解旋癥的數(shù)據(jù)。那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不,還沒有,”言說人說。
“真的,我保證。”
“你是想說你屈從于她了?當你母親告訴你不要做任何理論方面的工作,你就真關(guān)上你的思想,做她希望的事情?”
艾拉吃吃地笑了。“她一直這么以為。”
“但是你沒有。”
“我是位科學家,即使她不是。”
“她曾經(jīng)是,”言說人說。“她十三歲時通過了她的考試。”
“我知道,”艾拉說。
“而且過去她一直跟皮波共享信息,在他死前。”
“我也知道。她恨的只有利波。”
“那么告訴我,艾拉。你在你的理論工作中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我還沒有找到任何答案。但至少我知道一些問題在哪。這是個出發(fā)點,不是嗎?其他任何人都沒有問問題。這是多可笑啊,不是嗎?米羅說那些外星異學家們老是纏著他跟歐安達要更多的信息,更多的數(shù)據(jù),可法律禁止他們知道更多的東西。不過沒一個外星異生學家曾問我們要過任何信息。他們都只研究他們自己行星上的生物圈,從沒問過母親哪怕一個問題。我是唯一一個在發(fā)問的,可沒人在乎。”
“我在乎,”言說人說。“我需要知道問題何在。”
“好吧,舉個例子。我們這兒有群卡布拉在圍墻里。卡布拉不能跳過圍墻,它們甚至碰都不去碰。我檢查了這群卡布拉當中的每一頭,并作上了標記,你知道嗎?一頭雄姓都沒有。它們?nèi)际谴频摹!?
“運氣真壞,”言說人說。“你本以為它們其中至少會剩下一頭雄姓吧。”
“這不是關(guān)鍵,”艾拉說,“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雄姓。在最近五年當中每頭成年的卡布拉至少生產(chǎn)了一次。可它們沒有一頭交配過。”
“也許它們克隆繁殖,”言說人說。
“子代基因跟母本不同。我能在實驗室里躲過母親的注意做的研究就這么多了。有某種基因傳遞在進行。”
“雙姓具有?”
“不。純粹的雌姓。完全沒有任何雄姓生殖器官。這算個重大問題嗎?不知怎么回事卡布拉們進行了某種基因交換,沒有姓行為。”
“單單神學上的含義就夠令人震驚的了。”(^_^一群耶穌啊……)
“別開玩笑。”
“別開什么的玩笑?科學還是神學?”
“哪個都別。你想不想聽到我更多的問題了?”
“我想,”言說人說。
“那想想這個。你現(xiàn)在躺在上面的草——我們叫它格拉瑪。所有的水蛇都在這里孵化。小得你幾乎看不見的小蟲子。它們吞噬整棵草然后也互相吞噬,每次長大些就蛻皮。然后完全突然地,當草叢被它們的死皮弄得全是粘乎乎的時候,所有的蛇溜到河里離開,然后它們再也不會出水歸來。”
他不是個異生學家。他沒有立刻看出其中的涵義。
“水蛇們在這里孵化,”她解釋道,“但是它們并不從水里出來回到這里產(chǎn)卵。”
“也就是說它們在入水之前在這里交配。”
“很好,當然,顯然。我看到過它們交配。這不是問題。問題是,為什么它們是水蛇?”
他還是不明白。
“看,它們完全適應了水棲生活。它們有肺也有腮,它們是游泳健將,它們有導向鰭,它們完全是為成年后水中的生活演化的。它們怎么可能這樣演化,如果它們在陸地上誕生,在陸地上交配,在陸地上繁殖?就演化過程而言,任何在你繁殖之后發(fā)生的事情都是完全無關(guān)緊要的,除非你撫育你的后代,而水蛇們顯然并不撫育(后代)。在水中的生活并不能提高它們在繁殖之前的生存能力。就算它們溜到水里就淹死也沒關(guān)系,因為繁殖已經(jīng)完成了。”
“嗯,”言說人說。“我現(xiàn)在明白了。”
“不過,水里也有很少的一些透明的蛋(注:此處的little做‘少’翻譯。若譯為‘小’則跟后文的Bigeggs矛盾。)。我從沒看到哪條水蛇產(chǎn)下這些蛋,但是因為河里或者河邊都沒有其他的動物大得足以產(chǎn)下它們,邏輯上看來這些蛋是水蛇卵。只是這些透明的大卵——直徑一厘米——它們完全不能孵化。營養(yǎng)物質(zhì)有,所有的條件都準備好了,就是沒有胚胎。完全沒有。其中有的包括一個配子——一個細胞里有半套基因,就等著配合——但是沒有一個是有生命力的。而且我們從沒在陸地上發(fā)現(xiàn)水蛇卵。今天那兒除了長得越來越密的格拉瑪還什么都沒有;明天格拉瑪草莖上就爬滿了水蛇寶寶。這聽起來像是個值得探究的問題吧?”
“我覺得這聽起來像是自然發(fā)生。”(注:“自然發(fā)生說”為巴斯德之前流行的一種生物創(chuàng)生學說,認為一些(小型)生物可以由非生物自動產(chǎn)生,比如“腐草為螢”“白石化羊”之類。)
“對,很好,我倒是愿意去收集足夠的信息來檢驗一些替代假說(注:科學上對某些現(xiàn)象提出的和主流理論存在分歧之處的假說。),但是母親不讓我去。我就此向她探詢一下,她就讓我接手整個莧類檢驗程序好讓我沒時間在河邊閑逛。還有另外一個問題。為什么這里只有這么少的幾個物種?在所有其他行星上,就算那些像特隆赫姆那樣近乎荒漠的上面,有數(shù)以千計的不同物種,至少在水中會有。這兒的,就我數(shù)得出來的,剛剛那么一小撮。辛加多拉是我們見到的唯一的鳥類。吮蠅是唯一的蠅蟲。卡布拉是唯一一種吃卡皮姆草的反芻動物。除開卡布拉,豬族是我們唯一見到的大型動物。只有一種樹。草原上只有一種草,卡皮姆;唯一的另外一個植物競爭者是特羅佩加,一種沿著地面蜿蜒出去好多米又好多米的長藤——辛加多拉用這些藤來筑巢。僅此而已。辛加多拉只吃吮蠅,其他什么也不吃。吮蠅吃長在河邊的藻類。還有我們的垃圾,僅此而已。沒什么吃辛加多拉。沒什么吃卡布拉。”
“很少啊,”言說人說。
“少到不可能。這里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中有上萬個完全沒有被填補的空缺位置。演化不可能讓這個世界如此稀疏。”
“除非有過一場大災變。”
“完全正確。”
“某種東西幾乎把所有的物種一掃而空,只剩下一小撮能適應的物種。”
“是的,”艾拉說。“你明白了?而且我有證據(jù)。卡布拉有種團體行為模式。當你靠近它們的時候,它們一聞到你,成年個體就會頭沖里面圍成圈子,這樣它們就可以踢走入侵者保護幼體。”
“很多群居動物都這么干。”
“保護他們免于什么?豬族完全是林棲的——他們從不到草原上狩獵。不管那種迫使卡布拉發(fā)展出這種行為模式的捕食者是什么,它已經(jīng)不存在了。而且這是不久前的事——可能是最近十萬年里,最近一百萬年里。”
“沒有證據(jù)顯示在最近兩千萬年當中有任何隕星墜落。”言說人說。
“不。那種災難會殺死所有的大型動物和植物而留下數(shù)百種小型的,或者可能殺死所有的陸地生物而只留下海洋生物。但是陸地,海洋,整個環(huán)境都被刮了一道,卻還有些大型生物幸存。不,我認為這是種疾病。一種跨過所有種間界限的疾病,能令自己適應于任何生物。當然,我們現(xiàn)在不會注意到這種疾病,因為所有剩下來活著的物種都已經(jīng)適應了它。它會是它們的正常生命模式的一部分。我們會注意到這種疾病的唯一可能是——”
“是我們?nèi)旧狭怂毖哉f人說。“解旋癥。”
“你明白了?所有的問題都回溯到解旋癥。我的外祖父母找到了制止它殺死人類的辦法,但是那需要頂級的基因工程。卡布拉們,水蛇們,它們也找到了適應的途徑,我懷疑那能是什么食物添加劑。我想這些全都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種怪誕的繁殖異常,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空缺,這些全都要回溯到解旋體,而母親不讓我調(diào)查它們。她不讓我研究它們是什么,它們?nèi)绾纹鹱饔茫鼈兛赡苁侨绾斡绊憽?
“豬族。”
“嗯,當然,但是不光是它們,所有的動物們——”
言說人看起來像是在按捺住興奮。仿佛她剛解決了某個疑難。“皮波死的那個晚上,她鎖起了顯示任何她正在進行的工作的文件,她還鎖起了包括任何解旋癥研究內(nèi)容的文件。她對皮波展示的東西必定跟解旋體有關(guān),也必定和豬族有關(guān)——”
“她是在那時候把文件鎖起來的嗎?”艾拉問。
“是的。是的。”
“那我是正確的啦,不是嗎。”
“是的,”他說。“謝謝你。你幫了我個你想象不到的大忙。”
“這意味著你很快就要言說父親的死了嗎?”
言說人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其實,你不是想要我言說你父親。你是想要我言說你母親。”
“她沒死呢。”
“但你知道,我要言說馬考就不能不解釋他為什么會跟諾婉華結(jié)婚,以及為什么這么多年來他們維持著婚姻關(guān)系。”
“正是如此。我想要所有的秘密被公開。我想要所有的文件被解鎖。我不想要任何東西被隱瞞。”
“你不明白你在說什么,”言說人說。“你不知道如果所有的秘密都真相大白會帶來多少痛苦。”
“看看我的家人,言說人,”她回答道。“真相會造成的痛苦怎么可能比秘密已經(jīng)造成的更多?”
他對她笑笑,但這不是一個愉快的笑容。這是——關(guān)愛的,甚至是憐憫的。“你是對的,”他說,“完全正確,但是等你聽到整個故事的時候,你可能會懊悔知道這些。”
“我知道整個故事,能夠為人所知的我都知道。”
“每個人都這么想,但他們都錯了。”
“你什么時候進行言說?”
“我盡快。”
“那為什么不是現(xiàn)在?今天?你在等什么?”
“在我跟豬族談話之前什么都不能做。”
“你在開玩笑吧,不是嗎?除了異學家之外沒人可以和豬族談話。這是議會法令。沒人能逾越這個。”
“是的,”言說人說。“這就是為什么事情難辦。”
“不是難,是不可能——”
“也許,”他說。他站起身來;她也一樣。“艾拉,你幫了我很大的忙。你對我傾囊以授(注:直譯為‘教給了我所有我能指望從你那兒學到的東西’)。就像奧爾哈多一樣。不過他不喜歡我利用他教給我的東西所作的事情,然后現(xiàn)在他覺得我背叛了他。”
“他還是個小孩。我十八歲了。”(我始終有點懷疑,這是不是在提醒他自己已經(jīng)到了結(jié)婚年齡了啊……)
言說人點點頭,把手放在她肩上,緊了緊。“那我們沒問題的。我們是朋友。”
她幾乎能肯定他說的時候帶著些嘲諷。嘲諷,還有,很可能還有一些懇求。“是的,”她堅持說。“我們是朋友。一直都會是。”
他再次點點頭,轉(zhuǎn)過身去,把船推離河岸,跟在它后面涉過葦叢和垃圾。等船一飄起來,他就坐下,把槳伸出去劃開來,又抬頭看看,沖她笑笑。艾拉回以一笑,但是笑容并不能傳達她感到的喜悅,完美的輕松感。他已經(jīng)聆聽了所有的事情,理解了所有的事情,他會讓所有事情都走上正軌的。她相信會這樣的,相信得如此徹底以至于她甚至沒有意識到這是她突如其來的幸福感的源泉。她只知道她和逝者言說人在一起過了一個小時,而現(xiàn)在她感到她這些年來從未如此充滿活力。(相對論:和情人在一起的時間……)
她拿回她的鞋子,穿回她腳上,步行回家。母親應該還在異生物學家站,但艾拉不想在這個下午去工作。她想要回家去做晚餐;這一般是一項獨處的工作。她希望沒人會跟她說話。她希望沒有什么問題要她去解決。讓這種感覺一直保留下去。(看看……這不是戀愛中的少女么……)
不過,艾拉到家才幾分鐘,米羅就沖進了廚房。“艾拉,”他說。“你見到逝者言說人了嗎?”
“見到了,”她說。“在河邊上。”
“在河邊上什么地方!”
如果她告訴他他們見面的地點,他就會知道這不是一次偶遇。“為啥問這個?”她問。
“聽著,艾拉,現(xiàn)在沒時間猜疑了,求你了。我必須找到他。我們給他留了消息,計算機找不到他——”
“他正在劃船沿河而下,回家。他大概很快就到家了。”
米羅從廚房沖向前廳。艾拉聽到他在終端機上打字。然后他回來了。“謝謝,”他說。“別等我回家吃晚飯了。”
“什么事這么急?”
“沒什么。”
這太荒謬了,在米羅明顯又激動又慌忙的同時說啥“沒什么”,以至于他們隨即雙雙爆笑起來。“好吧,”米羅說,“并不是沒什么事,有件事,但是我不能說,好嗎?”
“好的。”但很快所有的秘密都會盡人皆知的,米羅。
“我不明白為什么他沒有收到我們的消息。我想,計算機應該會叫他。他不是在耳朵里面戴著一個植入裝置嗎?計算機應該可以聯(lián)系到他。當然,也許他把它關(guān)上了。”
“不,”艾拉說。“指示燈亮著呢。”
米羅揚起頭,斜睽著她。“你不可能看到他耳朵里的植入裝置上那個小小的紅燈,要是他僅僅是偶然出門在河中劃船的話。”
“他上岸了。我們說了些話。”
“說的什么?”
艾拉笑笑。
“沒什么,”她說。
盡管他也報以笑容,但看起來還是一副惱火的樣子。她理解:你對我保留秘密是正當?shù)模俏覍δ惚A裘孛芫筒粚α耍沁@樣吧,米羅?
不過他沒有就此進行爭辯。他現(xiàn)在太忙了。必須得去找言說人,現(xiàn)在就去,他沒法在家吃晚飯了。
艾拉有種預感,言說人可能很快就能跟豬族交談了,比她所以為的更快。有一陣子她很興奮。等待要結(jié)束了。
然后興奮過去了,別的什么取代了它。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懼。一個夢魘,中國的父親,親愛的利波,躺在山坡上死去,被豬族開膛破肚。只是那不是利波,她以前想象中那個可怕的場景一貫的主角。那是米羅。不,不,那不是米羅。那是言說人。是言說人會被折磨致死。“不,”她小聲說。
然后她打了個冷戰(zhàn),夢魘從她腦海中離去了;她回過身試著給面團加點香料和調(diào)調(diào)味,好讓它吃起來比莧菜糊味道好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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