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為何能夠誤差不大地潛伏在北莽大纛不遠(yuǎn)處。
之前拒北城藩地內(nèi),眾人只知道有個有趣至極也古怪萬分的小姑娘,喜歡有事沒事就倒吊在年輕王爺?shù)臅看巴猓蚴亲谖蓍苌习l(fā)呆,新涼王也從不約束她,哪怕是議事堂議事,少女也會看似百無聊賴地坐在房梁
上。
所以她知曉了北莽大軍大致的排兵布陣,她默默記在心間,又默默消失在拒北城,不知所蹤。
她叫賈家嘉,徐鳳年喜歡叫她呵呵姑娘。
她殺過王明寅,柳蒿師。
她還攔截過王仙芝赴涼,一直攔截到了北涼邊境,一次又一次,始終不愿退讓。
今天,她又殺了一位北莽持節(jié)令。
感受到那個纖弱而溫暖后背的軒轅青鋒小聲道:“別管我。”
埋頭一路向拒北城狂奔而去的少女板起小臉,輕聲道:“別死,你死了,他會很寂寞的。他說過,世間男女,你最像他。”
腹部仍舊血流不止的軒轅青鋒啞然失笑,竭力睜開那雙眼眸,望向天空,呢喃道:“這樣嗎?”
在北莽頂尖高手皆各自趕赴戰(zhàn)場的形勢下,尤其是并無被刻意針對、深陷追剿圍困的情況中,原本以這位少女的動若狡兔的靈巧身形,哪怕需要穿過半座北莽大軍,只要不戀戰(zhàn),她依然極有可能安然無恙地返回拒北
城。
但是當(dāng)她需要背負(fù)軒轅青鋒一起撤出戰(zhàn)場后,并且在撤退途中還要躲避無數(shù)箭矢,特別是需要防止背后女子身中流矢,她險象環(huán)生。
所以哪怕中路大軍之中,有洛陽徐嬰兩人幾乎在第一時間策應(yīng)她們,少女仍是一個踉蹌幾乎就要摔倒,然后繼續(xù)前奔。
原來一枝箭矢,直接洞穿了少女的小腿。
鮮血浸透。
少女渾然不覺。
她最終將軒轅青鋒小心翼翼放在拒北城的墻根,然后再度返回,依次闖入北莽大軍,依次背回了隋斜谷、程白霜,從目盲女琴師薛宋官的護(hù)送下,又背回了韋淼和柴青山,她背回了四具尸體。
又在亂軍叢中,背回了被毛舒朗拼死護(hù)衛(wèi)下的兩具尸體,南疆嵇六安,武當(dāng)山俞興瑞。
這兩位宗師,背靠背而死。
渾身浴血且斷去一臂的毛舒朗在少女離去之時,大笑道:“這位小姑娘,之后老夫的尸體,你就不用理睬了!”
————
最后一具尸體,是武帝城劍士樓荒。
于新郎四周數(shù)十丈內(nèi),無一人存活。
這位武帝城首徒在慘絕人寰的沙場上盤腿而坐,幫那位倒在血泊中的師弟取回了那柄名劍蜀道。
被北莽一騎撞在胸口的樓荒抱住那柄長劍,死前笑言:“殺人不如你多,還是沒辦法讓你喊一聲師兄了。”
身中種涼一槍、手臂更遭受北莽死士數(shù)刀的于新郎擠出笑臉,低頭喊道:“師兄!”
樓荒死時似乎聽到了那個稱呼,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當(dāng)那個一瘸一拐的少女來到身邊,于新郎抬起頭,淚眼朦朧,柔聲道:“麻煩你了。”
少女搖搖頭,在于新郎留下那柄古劍蜀道懸佩腰間后,她背著尸體返回拒北城那邊。
她與于新郎的右手邊,徐偃兵正在將吳六鼎和劍侍翠花強(qiáng)行拽出戰(zhàn)場,丟向拒北城城墻。
然后徐偃兵終于轉(zhuǎn)身走向那桿插入地面的鐵槍。
背對少女的于新郎抽出那柄才入鞘的蜀道,此時便是雙手持劍,他望向遠(yuǎn)處,被一劍斬掉手掌的種涼被家族死士拼命救回,正在向北莽大軍腹地逃竄。
于新郎一人雙劍,緩緩前行。
北莽前軍正中央地帶,一身白衣早已被鮮血染成猩紅的洛陽,說服徐嬰返回拒北城后,最終她獨(dú)自站在那里。
一直向前開陣的獨(dú)臂毛舒朗,在一鼓作氣連殺七百人后,也死了。
死無全尸。
死無葬身之地。
城墻下,被賈家嘉背離戰(zhàn)場的一具具尸體,被放入吊籃,得以死后返回拒北城。
拒北城外,當(dāng)初十八位宗師。
程白霜,隋斜谷,韋淼,柴青山,俞興瑞,嵇六安,樓荒,毛舒朗。
八人皆已死。
北莽三座萬人步卒,早已全軍覆沒。
兩翼萬余騎軍,傷亡慘重。
蛛死士與各路江湖高手,戰(zhàn)死不下兩千人。
一支支截殺中原宗師的那些千人精騎,零零散散累計起來,再加上那些號稱草原千金之士的精銳步卒,死亡總數(shù)也已到達(dá)萬人!
兩千多架投石車與那座弓弩大陣,更是徹底成了擺設(shè)。
軒轅青鋒坐在地上,背靠城墻,她已經(jīng)自己拔出了那枝斷矛矛頭,用手按住傷口,神色冷漠。
傷及五臟六腑的吳家劍冢劍冠吳六鼎使勁捂住嘴巴,鮮血滲出指縫,他忍不住淚流滿面,劍侍翠花為了救他,被一刀劈在臉頰上,只是此時她與他對視,她仍是眉眼溫柔。
臉色病態(tài)雪白的薛宋官懷抱古琴,十指血肉模糊,古琴琴弦盡斷,體內(nèi)氣機(jī)蕩然無存,點(diǎn)滴不剩。
背部被劃出一條深刻血痕的朱袍徐嬰蹲下身,動作輕柔地幫助呵呵姑娘包扎傷口。
滿臉倔強(qiáng)的少女抬起手臂,咬著嘴唇,使勁擦拭眼淚。
她看不到他。
因?yàn)樗溃且惶幷l都看不到的兩人戰(zhàn)場,是更為慘烈的戰(zhàn)場。
拒北城外。
于新郎繼續(xù)向前。
徐偃兵和洛陽兩人,則繼續(xù)擋住北莽兩座后續(xù)步軍大陣的推進(jìn)。
————
拒北城,準(zhǔn)確說來是整座西北邊陲的天空,剎那之間,一處處云海,無論高低大小遠(yuǎn)近,都在同一刻消失。
所有人只到頭頂有一道廣闊無邊的漣漪,激蕩四散。
拒北城內(nèi)的北涼邊軍,拒北城外的北莽大軍,如同簇?fù)碓诤椎挠昔~,在仰頭望向那一層漣漪陣陣的如鏡湖面。
萬里無云!
然后仿佛有兩顆巨石砸入湖面,破開湖面,直墜湖底!
兩道身影同時轟然落地。
大地震動!
那抹輝煌的金黃色落在北莽大軍之中。
那道白色身影則落在拒北城城門之前。
兩道剛剛從天而降的身影,幾乎同時對撞而去!
一人從北向南!一人從南向北!
先前虛無縹緲的那份氣數(shù)之爭,在天上的方丈天地之中。
北莽軍神占盡優(yōu)勢。
年輕藩王被李鳳首蘊(yùn)含的剩余天道,削盡了氣數(shù)。
但最后仍是被徐鳳年悍然破開那方世界,重回人間。
那么接下來就是再無束縛的人間之戰(zhàn)了!
當(dāng)兩道長虹在北莽大軍腹部撞擊在一起之時,聲勢之大浩然,以至于附近數(shù)百騎瞬間倒飛出去,連人帶馬不等摔落地面,就已直接暴斃。
那抹金黃色魁梧身形直接倒滑出去,一退數(shù)百丈!
而那道白虹則是倒撞在拒北城城墻之上,雙肘抵住墻面,絕不讓自己后背撞靠城墻!
雙方皆絕不換氣,反而以比倒退之勢更為迅猛的速度,再度在先前那條直線上劇烈撞擊。
這一次相撞之地,要稍稍偏向南方一些,因此又有被殃及池魚的數(shù)百北莽騎軍,人馬皆飛!
北莽大軍完完全全停下向南推進(jìn)的腳步,是不敢。
哪怕拒北城外十八位宗師,將近已死半數(shù),剩下半數(shù)又有半數(shù)徹底失去戰(zhàn)力,可當(dāng)北莽蠻子親眼目睹這幅震撼人心的恐怖場景之后,人人呆滯。
兩道虹光,一次次快過先前的轟然相撞,等到不幸位于那條直線上的北莽大軍,貫穿拒北城下到四十萬大軍最后方的那條線上,等到那些人終于來得及向兩側(cè)瘋狂逃命四散,已是整整二十余次撞擊之后!
在這條直線之上,任你是天象境界高手,只要擋住了雙方去路,定然轉(zhuǎn)瞬即死!
不知有多少北莽步卒騎軍,不知有多少百夫長千夫長,不知有多少南朝將領(lǐng)北庭權(quán)貴,就那么莫名其妙死了。
后世曾有武道宗師發(fā)自肺腑地感慨:拒北城外一役,大概只有呂祖與呂祖之戰(zhàn),才能媲美。既然世間呂祖唯一人,那么兩人之戰(zhàn),千年未有!
接下來那次聲勢更為驚人的碰撞,便是尋常士卒都能夠肉眼可及那道砰然激蕩出去的氣機(jī)波紋。
這一次,那道金黃身影差點(diǎn)直接退出大軍戰(zhàn)場!
那位北莽軍神身形稍作停頓,然后一步一步向前踏出,怒吼與腳步皆響如雷聲大震:“徐鳳年!我要你全身筋脈盡斷,竅穴盡毀!”
拓拔菩薩顯然已經(jīng)怒極,一掠向前,直撞拒北城下同時動身的徐鳳年。
這一次,換做徐鳳年整個人都嵌入拒北城的城墻之中。
眾人終于能看清楚拓拔菩薩的魁梧身影,十八條粗如碗口的金色蛟龍,環(huán)繞身軀急速游走,他大聲冷笑道:“我看你還能剩下幾斤鮮血,繼續(xù)沸騰轉(zhuǎn)為氣機(jī)!”
一襲白衣的徐鳳年落回城下,全身上下染塵不染,果真沒有半點(diǎn)鮮血痕跡!
拒北城城頭的擂鼓臺之上,那鼓聲不曾停歇片刻。
擂鼓不停的姜泥滿臉淚水,她根本不敢去看徐鳳年。
她突然高聲道:“北涼寒苦參差百萬戶,多少鐵衣裹枯骨!”
來來來,試看誰是陽間人屠!
來來來,試聽誰在敲美人鼓!
背對拒北城,背對城墻下那些僅存的中原宗師,那位早已撕去藩王蟒袍的年輕人赤腳站在城外,聽到城頭的聲音后,沙啞道:“放心,我絕不會輸!”
徐鳳年仰起頭,深呼吸一口氣,怒喊道:“鄧太阿!”
天空遙遠(yuǎn)處,傳來笑聲,“我已至天門外,你放手廝殺便是。”
————
桃花劍神鄧太阿,已步步登天,一人仗劍,來到天門之外!
鄧太阿懸空而停,橫臂且橫劍,笑問道:“試問天上仙人,誰敢來此人間?!”
————
徐鳳年聞言后隨即輕輕吐出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北涼三十萬鐵騎、整整二十年的積郁之氣,都一起吐出胸腹。
他笑了笑,自言自語道:“那我可就真要來一次人間無敵了!”
只見這一襲白衣,臉上神情快意至極。
如釋重負(fù)。
容我暫且不管那中原狼煙有幾縷,且不管兩國邊關(guān)戰(zhàn)事之勝負(fù),且不管那離陽朝廷有罵聲幾句,且不管你北莽百萬騎大軍又如何,且不管清涼山有名石碑有幾座……
容我徐鳳年只做一回徐鳳年。
徐鳳年哈哈大笑道:“天地人間!且待我徐鳳年伸伸懶腰!”
年輕人果真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一條似有形又似無形的雪白巨蟒,驟然現(xiàn)身,只見這如同山巒的龐然大物盤踞于拒北城,出現(xiàn)在年輕人身后。
它那蟒首探出那座巍峨的拒北城,向北方整座草原,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