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這一天,還有雪廬槍圣李厚重等諸多江湖頂尖大佬進入拒北城,徐鳳年卻沒有露面,連客套寒暄都省了。唯獨聽說某位目盲女琴師入城后,徐鳳年親自走到藩邸大門口,昔年曾經(jīng)生死相向的兩人,一起走向議事堂。
徐鳳年好奇問道:“薛姑娘可是有話要幫蘇酥或是6老夫子轉(zhuǎn)告?”
背負琴囊的目盲女子搖頭道:“蘇酥對北涼的愧疚,我來償還。”
徐鳳年停下腳步,“那你有沒有想過,一旦你死在涼州關(guān)外,蘇酥一輩子都抹不平的遺憾,誰來彌補?”
薛宋官一如既往地語氣清冷道:“我只知道,蘇酥活得不開心,我能做到的事情卻沒有做,我這輩子也不會開心。”
徐鳳年搖頭沉聲道:“薛宋官,我勸你回西蜀,回到蘇酥身邊!”
薛宋官同樣搖頭道:“我絕不能讓他繼續(xù)覺得‘百無一用是蘇酥’!”
徐鳳年脫口道:“你有沒有想過蘇酥到底想要什么,又是最想要什么?”
薛宋官轉(zhuǎn)頭,目盲的她輕輕“望向”這位年輕藩王。
徐鳳年頓時無言以對。
自己那些不為人知的所做之事,與這位看似不可理喻的執(zhí)拗女子,有什么兩樣?
徐鳳年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苦笑道:“那就留下來吧。”
薛宋官點了點頭。
兩人繼續(xù)前行,徐鳳年突然說道:“這會兒,酥餅肯定在胡亂吃醋。”
薛宋官會心一笑,嘴角翹起,滿臉溫柔。
徐鳳年哼哼道:“薛姑娘,你竟然能看上酥餅這種家伙,真是……”
年輕藩王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薛宋官笑道:“王爺是想說瞎了眼吧,可我本來就是個瞎子啊。”
徐鳳年有些尷尬。
徐鳳年如遭雷擊,停下腳步,身體僵硬。
薛宋官皺了皺眉頭,沒有轉(zhuǎn)身,就已經(jīng)感受到身后出現(xiàn)三股充沛氣機,其中一股磅礴氣勢更是令人窒息。
一對年輕男女,身上都有觸目驚心的血跡。
一名手持鐵槍的中年男子,向徐鳳年和薛宋官大步走去。
徐鳳年緩緩轉(zhuǎn)身,望向本該在懷陽關(guān)的那三人,徐偃兵,吳家劍冢當代劍冠吳六鼎,劍侍翠花。
徐偃兵微笑道:“別擔心,懷陽關(guān)連外城都還在。”
徐鳳年如釋重負,但是臉色依舊凝重。
徐偃兵解釋道:“是褚祿山要我們?nèi)嘶鼐鼙背堑模f留下其余吳家劍士八十騎就足夠用,我們?nèi)齻€在那邊成天干瞪眼,意義不大,還不如回到拒北城。”
徐鳳年正要說話,吳六鼎已經(jīng)不耐煩道:“褚胖子什么性子,你姓徐的又不是不清楚,他要是下定決心要趕我們走,我們恐怕在懷陽關(guān)連一口飯都吃不上,褚祿山其實說得也沒錯,關(guān)鍵時刻傳遞諜報,有我們劍冢八十騎就差不多了。”
徐偃兵瞪了眼口無遮攔的年輕劍冠,后者悻悻然閉嘴。
徐偃兵低聲道:“褚祿山說老嫗山必然我北涼大勝,接下來流州邊軍就該一路向北直取西京,北莽中路大軍只能加快度進攻拒北城,來一場比拼看誰更快攻破老巢的賭博。褚祿山還說拒北城只要能夠堅守到冬雪消融,那他的懷陽關(guān)就能支撐到明年春夏之交。”
徐鳳年松了口氣,“既然他這么說,那我就沒有后顧之憂了。”
徐鳳年讓人領(lǐng)著吳六鼎和劍侍翠花以及薛宋官去三堂廂房住下,自己則與徐偃兵去往書房。
徐偃兵在進入書房后,沉聲道:“褚祿山最后說了句話,讓王爺切記一點,如果還想讓我們北涼邊軍笑到最后,那么大雪龍騎軍與兩支重騎軍,就絕不可用于此次戰(zhàn)事!”
徐鳳年黯然無言。
說一千道一萬,褚祿山無非只是不希望北涼鐵騎的最后底子,都死在救援懷陽關(guān)的路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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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煜親自為齊仙俠送行出城,白蓮先生不擅騎馬,便坐上一輛馬車,齊仙俠騎馬隨行。
馬車在那條河的渡橋以北停下,白煜走下馬車,齊仙俠牽馬而行,兩人一起走到這座木橋中段。
齊仙俠忍不住問道:“為什么要來拒北城擔任涼州刺史,不留在涼州?”
白煜雙肘撐在橋欄上,托住下巴,望向緩緩流淌的河水,平靜道:“一方面是留在涼州刺史府邸,就要仰人鼻息,被坐鎮(zhèn)清涼山的副經(jīng)略使宋洞明死死壓住一頭,與其在一盤必輸?shù)钠寰稚辖韽P殺,打得兩人都滿身泥濘丑態(tài)畢露,還不如換一副棋盤。當然,這個理由很牽強,只是用來說服自己的,連你這種官場門外漢都未必愿意相信。事實上,我之所以選擇跟隨新涼王來到拒北城,除了希冀著成為比宋洞明更被視為心腹一位從龍之臣,亦有私心。”
齊仙俠皺眉道:“私心?”
白煜稍稍轉(zhuǎn)頭,滿臉笑意,笑問道:“知道什么叫書生意氣嗎?”
心情本就不佳的齊仙俠冷哼一聲,沒好氣道:“我這種莽夫,可不懂你們讀書人的抱負!”
白煜眨了眨眼睛,“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齊仙俠板著臉不說話。
白煜不再刨根問底,重新望向那條河流,只不過向后撤退一步,雙腕抖袖,正衣襟而肅立。
“一個時代,一個國家,大概終究需要某些人在某些時刻,毅然決然站出來,站在某個位置,就站在那里!一步不退!”
“只要站在了那里,便是責無旁貸,便是當仁不讓!”
“戰(zhàn)場上,虎頭城的劉寄奴,薊州橫水城的衛(wèi)敬塘,是如此。廟堂上,張巨鹿更是如此!”
“如今就輪到了新涼王徐鳳年!”
白煜瞇起眼,望向遠方,“我不管徐鳳年出于什么目的出于何種初衷,最終選擇站在那個地方,反正我白煜只看結(jié)果,不問原因!所以,我也選擇站在這里。是非功過,容我死了,再由你們后人評說。”
白煜大笑道:“我可不喜歡后世描繪這場蕩氣回腸的戰(zhàn)爭,不喜歡后世讀書人將那部書翻來覆去,竟現(xiàn)到頭來無一位讀書人死在此地!”
齊仙俠輕輕嘆息。
白煜突然傷感道:“以前并無太多感覺,如今我越來越現(xiàn),那些中原朝堂之上官衙之內(nèi)清談之中,流露出對北涼的譏諷,那些居高臨下的指指點點,是何其可憎。”
齊仙俠突然翻身上馬,沉聲道:“走了!再聽下去,我怕自己也走不了!”
白煜哈哈大笑,“走吧走吧,滾回你的中原去!”
齊仙俠果然一夾馬腹,策馬離去。
白煜沒有一直目送齊仙俠離去,反正本就看不真切,就不徒勞費神了。
白煜猛然伸手一拍橋欄,高歌道:“大風起兮!壯哉我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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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笑稱為北涼武財神的王林泉在見過女兒王初冬后,笑著離開清涼山梧桐院。
只是四下無人時,王林泉笑意淡去,這位在青州便富甲青州在北涼便富甲北涼的老人,只剩下滿臉疲憊。
徐渭熊私下向他說了一件事情,他作為王初冬的父親,無法拒絕,但是作為徐家老卒,良心難安。
曾是王妃吳素身邊劍侍的趙玉臺輕輕推動輪椅,與徐渭熊一起來到聽潮湖畔,這位面部覆甲遮掩容顏的女子欲言又止。
徐渭熊輕聲道:“姑姑,我不會去拒北城,你也別去。”
趙玉臺顫聲道:“為什么?”
徐渭熊雙手疊放在膝蓋上,望著那座名動天下的聽潮湖,平靜道:“我們?nèi)チ耍粫屗中摹<纫持覀兺低祹臀覀儼才磐寺罚€要每天假裝在我們面前強顏歡笑,多累啊。”
趙玉臺雙手顫抖。
徐渭熊歪過腦袋,輕輕枕在趙玉臺的手背上,“姑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幫他照顧好王初冬,去中原找個山清水秀遠離戰(zhàn)火的世外桃源,好不好?”
趙玉臺艱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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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院,以一部《頭場雪》天下奪魁的年輕女文豪正在絞盡腦汁,因為她剛剛答應要為某人寫一部不輸《頭場雪》的傳世佳作,寫西北狼煙,寫邊陲戰(zhàn)事,寫那些慷慨赴死,寫那些壯闊畫面。
為他正名,為北涼聲,一起流芳百世,不可以任由后世史官肆意潑臟水。
略顯消瘦憔悴的6丞燕坐在她旁邊,忙里偷閑,幫這位大名鼎鼎的王大家磨墨。
王初冬突然抬頭苦著臉道:“6姐姐,太久沒寫文章了,都不知道如何下筆了。”
6丞燕柔聲笑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別急呀。”
王初冬哦了一聲,繼續(xù)愁眉苦臉推敲開篇。
6丞燕緩緩起身后,揉了揉王初冬的腦袋,“慢慢來。”
王初冬驀然展顏一笑,握緊拳頭使勁揮了揮,“放心,我一定會文思如泉涌的,到時候攔都攔不住哦!”
6丞燕微微一笑,“到時候我一定要第一個翻閱。”
等到6丞燕走出屋子后,一直給所有人天真爛漫印象的王初冬,突然流淚不止,如斷線珠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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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馬車途經(jīng)血腥氣始終沒有散去的老嫗山戰(zhàn)場,一位臉色雪白的年輕將領(lǐng)艱難起身,掀起簾子望去,久久不愿放下。
那位爛陀山女菩薩此時坐在車廂內(nèi),負責防止他傷勢加重,需要不斷向他渡入一股平和氣機。
謝西陲望著那座北莽尸體全部棄之不顧的戰(zhàn)場,輕聲道:“兩萬僧兵,雖說大多都屬于爛陀山其他勢力,可是你的三千嫡系也在其中,更是你這位六珠上師的全部家底,想必你也猜到為何我要去那條廊道了吧?”
一頭青絲幾乎及腰的女菩薩漠然點頭。
謝西陲苦笑道:“這是一箭三雕之舉,我不得不做。既能盡量阻截北莽援軍,還能讓原本雞肋的僧兵步卒在流州成為一支奇兵,最后當然是能夠以此消耗西域底蘊,無論北涼是贏是輸,都只有好處,勝了,傷筋動骨的爛陀山為了追求利益,多半只能繼續(xù)派遣僧兵趕赴北涼,北涼徐家輸了,以后北莽要想順勢南下攻打中原,北莽便最少失去了兩萬僧兵。說來說去,都是北涼占便宜,你們爛陀山只能被牽著鼻子走。”
她冷笑道:“你謝西陲這位罪魁禍,要是當時死在那條廊道里,如果流州邊軍也跟著大敗,我會毫不猶豫摘下你的腦袋拿去北莽請功。”
謝西陲笑道:“讓你失望了。”
謝西陲說完這句話,就不得不放下簾子,重新躺回去,很快沉沉睡去。
她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無悲無喜。
她默念一段經(jīng)文,度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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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陽關(guān)內(nèi)外,南褚北董,兩個天底下最著名的胖子正在對峙。
董卓策馬來到前線,抬頭望向懷陽關(guān)外城城頭,兩萬多喪**份從草原裹挾此地的罪民,蟻附攻城。
手握十四萬私軍的董卓根本不奢望這兩萬人馬能夠攻破懷陽關(guān),甚至連拿下外城都不去想。
董卓在耐心等待入冬,等待一場鵝毛大雪的到來。
在此之前,用兩萬不得不送死的士卒去消耗懷陽關(guān)守城兵力,很劃算。
兩萬人馬,僅是董卓跟那位老婦人不花一兩銀子討要來的,他一旦動用老丈人那支耶律家族的家底,還能夠從草原大悉剔手上再借來兩萬青壯。
除此之外,董卓已經(jīng)傳話給河西州持節(jié)令赫連武威,你要是在入冬之前打不下茯苓柳芽兩鎮(zhèn),我借兵幫你打,別客氣,我董卓破天荒大方一回!
以能征善戰(zhàn)聞名草原的老將赫連武威聽聞此話后,連回復都懶得做,大舉攻城,晝夜不停,力度遠勝懷陽關(guān)攻勢。
董卓習慣性牙齒敲擊,如同世間最小聲的擂鼓。
褚祿山站在內(nèi)城城墻上,同樣遠眺攻城大軍。
褚祿山身披鐵甲,氣勢凜然。
這位北涼都護面無表情地十指交錯,輕輕互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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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莽太子殿下耶律洪才沒有乘坐輦車,而是身披金黃鎧甲,騎馬位于大軍正中,舉目四顧,草原鐵騎綿延而去,沒有盡頭。
據(jù)說歷史上那些中原君主御駕親征,都要乘坐八駿牽動的巨輦,只是草原從不興這一套,不過這位太子殿下覺得以后入主中原,可以適當改一改祖宗規(guī)矩。
他其實沒有想到那位自己自肺腑畏懼的皇帝陛下,竟然當真愿意讓自己手握實權(quán),而不是當一個擺設傀儡,四周那些只聽命于自己一人的怯薛軍,就是明證!
雖說耶律東床和春捺缽拓跋氣韻這兩人的出現(xiàn),稍稍有些礙眼,但終究無關(guān)大局,只要自己步步為營,那兩人就興不起任何風浪。一個爺爺是三朝顧命元老,一個父親是北莽軍神,背后的靠山確實嚇人,可比得過自己嗎?
他眼角余光無意間瞥見身旁一同高坐馬背的女子,正是他的妻子,名義上的太子妃。
如果說他對她一開始還相當敬重,還算坦誠相待,甚至很多時候她都是自己的主心骨,是需要他仰視的存在,那么等到那位體己人悄然出現(xiàn)后,夫妻之間便愈生疏起來,幾乎從相敬如賓到了相敬如冰的地步。
想到那位注定無法公之于眾的情人,北莽太子殿下有些小小的遺憾和愧疚。
但是比起江山社稷,比起一座從未有過草原雄主徹底收入囊中的中原,如何抉擇,顯而易見。
誰讓北涼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和所謂的三十萬鐵騎如此不濟事,即將成為自己的階下囚?
北莽太子,第一次如此滿腔豪氣,恨不得放聲長嘯。
我麾下有四十萬騎軍!
一座孤零零的拒北城,如何阻擋?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