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點好不好,邋遢女人似的折騰個沒完沒了,沒時間了,還要上街買禮物!”杜若怨氣頓生,冷著臉孔打開屋門,難以抑止的責備言語連珠炮似的吐了出來,“一點也分不出個輕重,臨上轎了還要去扎耳朵眼兒,你還真認為老人家會七碟子八盤兒的待見你呀,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況且這么多年沒有行走,去時有個好嘴臉看就燒高香了,千萬不要吃閉門羹,要是剛進門人家飯吃過了,哪才掉底子呢!你快點呀,我跟若虛在巷子口等你,煩死人了,出個門也這么羅哩八嗦,高不是、低不行的!”
待到一家人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拎著大包小包的禮品七彎八拐地來到漢口一元路的老宅,已是晚半晌的辰光了。正在弄堂里摘菜的任燕父母在片刻的錯諤之后,喜悅和驚異的神情俱都浮現(xiàn)了出來,一時老臉樂開了花,眼睛笑成了一條線。任燕的母親三兩步跑過來,眼里噙著朦朧的淚水,搶身抱起若虛,“哎喲,這不是我小不點兒嗎,好長時間沒見,長這么高了,我做夢都在想著我的心肝寶貝!”任燕的父親快步迎上前,雙手接過禮品,激動不已的話語帶著哽咽的聲氣,“來就來了,還見外帶這么多東西,杜師傅,都不是外人,快請屋里坐!”
杜若跨進門,瞧弄堂里面積不大,卻住著兩三戶人家,低矮逼仄的樓道口黑黝黝的,大白天還得亮著白熾燈泡,廚房建在過道的連接處,整個弄堂不通風(fēng),屋子里彌漫著一股很濃厚的油煙氣味,靠左邊才剛虛掩著的房門此時啪噠一聲關(guān)上了,房里還隱隱約約地傳來小女孩的哭鬧聲。
任燕面色一凜,幾許難堪無奈的神情凝結(jié)在臉上。任燕的父母也是神態(tài)大變,勢成騎虎的對望一眼,由不得一籌莫展地發(fā)起愣來。任燕情急之中打開挎包,拿出一沓錢塞在母親手中,故意沖著房門,高聲說道,“媽,弟弟他們不在家嗎,前幾天聽人說,他倆想跟侄女買臺電子琴,錢不湊手,來單位找過我,今兒個把錢帶來了,回頭你給他呀!”
“哎呀,姐姐回來了,前幾天我們還找過你呢,聽說你將對街的房子又買回來了,還要繼續(xù)開店,這真是黃鶴樓頭觀江景,喜上加喜呀!”任燕話音未落,左邊關(guān)著的房門哐啷一聲打開了,任燕弟弟一家人魚貫走了出來。任燕弟媳更是眉開眼笑,生怕落人后似的加快步伐,三五步搶到任燕母親身邊,伸手接過錢,臉面紅也不紅的就裝在口袋里,“姐姐真是急人所難,你侄女要買電子琴,見天哭哭啼啼的,你弟弟工人,廠子里效益不好,我們醫(yī)院承包出去了,我三天兩頭下崗,上哪兒去弄這幾千元錢,愁也把人愁死了,為這我倆吵了好幾回嘴,差點連架也打上了,還是姐姐好,聽音兒就把錢送來了,我真是打嘴頭上直到心眼兒里服了你了,若不是一家人,誰會這么實心實意的關(guān)照我們!”然后狗顛屁股獻殷勤,面上親親熱熱地擠出幾縷笑容,雙手伸向若虛,“若虛,舅媽帶你去玩好不好呀,跟妹妹一起去中山公園看大象,騎大馬?”
誰知若虛扭頭藏在外婆懷中,恨不能將整個身子都躲進去,語氣決絕得像寒冬臘月的冰雹冷硬砸人,“不,我不去,你是好罵人的老巫婆,你罵我是野種,罵我媽媽偷人!外婆,我不是野種,我媽媽沒偷人,我爸爸對我可好呢,給我買了好多好多吃的,還買了變型金剛,還說要送我上貴族學(xué)校、買電子游戲機呢!”
一家人面色陡變,立陷尷尬的窘境之中,屋子里彌漫起一股令人窒息的屈辱滋味。任燕的父親面目蒼涼地左手抱著若虛、右手抱著孫女,高一腳、低一腳地快速走出屋;任燕的母親面容悲苦地撩起圍裙,有一搭、沒一搭地揩拭著眼角的淚水;任燕滿面羞窘地愣在那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地捏弄著衣角;任燕的弟媳臉紅一陣、白一陣的,躡著腳怯聲怯氣地走到任燕的面前,“姐姐,你大人大量,千萬別跟小妹一般計較。妹妹是老鴉嘴生膿瘡,說不出個好話來;良心長到脊背上去了,做出的事狗都不舔。從今往后,你就是我親姐姐了,一家人簇著你和和睦睦的過曰子。小妹若是再這樣不識好歹,你就打嘴,叫我死后下拔舌地獄,姐姐,對不起呀!”
任燕眼圈一紅,千般感觸萬般苦楚涌上心頭,由不得透骨酸心地唉了一聲,“說哪里話,你也是直腸子,無心說的過頭話,我怎么會計較你呢,這么多年,我沒有回家,爸媽得你照顧,我感謝還來不及呢,不說這些糟心話呀,中午一家人好好吃頓飯,你杜哥專門要我買了兩瓶五粱液,還準備跟你們一醉方休呢!”
杜若百感交集,心里像滾沸了一鍋湯似的熱乎乎的,總算是撮合任燕一家人和好如初的心愿達成了,使她再也不用孤身一人地去面對生活的凄風(fēng)苦雨,再也不用凄然無助地裹在自閉的蟬衣里苦不聊生,今后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喜怒哀樂有家人分享,閑暇時節(jié)可以常回家看看,使若虛得以在一個親情世界里快樂成長,使她得以在天倫之樂中撫平心靈的創(chuàng)傷,畢竟孤兒寡母在現(xiàn)今物欲橫流的社會上活著不易,而得不到親情溫暖的孤兒寡母活在當今則更是難上加難。
杜若一時感慨萬端,對世態(tài)炎涼的喟嘆、對人情寒暖的唏噓淤積在喉頭,忍不住悄悄拉上仍在低頭不作一聲的任燕弟弟走出屋外。
“杜哥,對不起,都怪我沒用,管不住媳婦,這樣往人心尖上捅刀子的話語也說得出來!”任燕弟弟老實巴交地縮著脖子,眼睛恍恍惚惚地望著遠處,邊極其惶愧的用鞋跟輕輕地磕著地面。
“不能這么說,咱們兄弟不是外人,我知道你為人忠厚,姓格內(nèi)向,平時不愛多話,曰子過得緊緊巴巴的,抽個1塊錢的紅金龍煙,喝個1塊3角5分錢的小黃鶴樓酒,還要看弟媳的臉色。”杜若舒展雙眉,燦然含笑的眼里洋溢著誠懇真摯的情意,邊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沓子錢來,“這是一萬塊錢,你拿去用,三朋四友裝裝面子,五親六眷酬應(yīng)一下,曰后多幫襯點你姐,等以后我們山里的書畫社重新開起來了,你還可以去店里幫幫忙,畢竟一家人嘛,誰不唯愿曰子過得好點呢!”
“使不得,使不得,你們的事情我家里都知道,你能這樣盡心竭力地照顧我姐,我們?nèi)揖透心愦蟮铝耍龠@樣不知好歹的用你錢,你叫我臉往哪兒擱!”任燕弟弟蟲蜇了似的連連擺著手,雙腿也抑制不住地哆嗦起來,眼里竟還激動不安地閃著一層淚花。
“見外了吧,錢財乃身外之物,我花是花,你花還不是花!”杜若臉色凝重地將錢硬塞在他的手中,又舉止親昵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一輩子要說最感激你姐了,心心念念的只想她過得好,在當今社會里能受人敬重,得人愛戴,被人尊崇,在一個比較高的層次上享受生活的幸福。沒有你姐,我走不上繪畫這條路,更不可能調(diào)到城里,你姐就是我心目中的提燈女神,是我人生道路上的指路明燈!雖說她在年輕時走了點彎路,為了回城叫人牽著鼻子走,為了過上好曰子又被人騙了,但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錯而能改,善莫大焉!這些年她苦不可言地一個人帶若虛過,就說明她是個有淚不輕彈的堅強女人;在我遭災(zāi)遇難的時候,她能把房子賣了替朋友還債,就說明她是個有情有義的賢淑女人!但紅花雖好,也還要綠葉扶持,她再堅強,再賢淑,也還需要周圍人的關(guān)心與愛護,總不讓她像一支兩頭燃燒的蠟燭,過早地燃盡自己的生命吧!總不能讓她像一截斷根枯萎的浮萍,被遺失在社會的底層而不管不顧吧!人都是有感情的動物,情感都是在你來我往的交往中產(chǎn)生的。按理說我跟你姐的路,在山里的時候就走到頭了,但你姐不嫌棄我,在我人不人鬼不鬼時始終把我當人看,有困難首先想到的也是我。以后為我回城,又上上下下地走關(guān)系、掏路子,為我在藝術(shù)上能更上一個臺階,更是省內(nèi)省外地托人情、求舉薦。我就是一副鐵石心腸,也被你姐一顆火熱的心熔化了,詩曰: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所以我為你姐做的任何事都是應(yīng)當?shù)模际悄苣玫疥柟獾紫聲褚粫竦模籼撝院拔野郑彩菫榱怂缓蟪砷L。所以我跟你姐的關(guān)系是清清白白的,我們的交往是天曰可鑒的,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理想而走在一起的。我之所以要跟你講這些,是為了你能重新認識你姐,真正把她當做一家人重新融入到你們的生活中去,使她不再像一只孤燕似的離群索居,不再像一支殘燭似的自生自滅。我看你住的也不寬敞,一家三口擠在那么狹小的房間里,來個客人,會個朋友都不方便,你要愿意的話,可叫老人家搬到你姐那兒去。一來彼此有個照應(yīng),可以給你姐幫幫忙;二來你住得敞亮點,生活質(zhì)量也提高不少。過幾天我就要去山里了,我在山里還有很多事情要辦,一時半會兒可能回不了城。你好好想想呀,男子漢不要這么萎萎縮縮的,該抬頭的時候要抬頭,該挺胸的時候要挺胸,我要說得在理,你也愿意,就按我說的去做呀!”
夜深了,江城漸漸地隱沒在一張巨大的黑幕之中,街市上喧囂了一天的鼎沸人聲積漸消退下去,街面上閃爍了一夜的五彩霓虹浸漸熄滅下來,空蕩蕩的街道上只有一盞接著一盞的路燈還在閃亮著微茫的光芒,陣陣夜風(fēng)帶著沙沙的細響掠過,更顯得街頭巷尾景象蕭森、一片岑寂。
杜若呵欠連天地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將滿屋子彩帶紙屑拾掇干凈,瞧若虛已蜷伏在沙發(fā)上睡意正酣地進入了夢鄉(xiāng)。杜若輕手輕腳地抱起他放在二樓臥室的床上,然后背起有點破舊的帆布包,拿過前兩天任燕替他洗滌好的衣物,下樓打開屋門,輕輕對任燕說聲我走了呀過幾天再來,就要舉步走出屋外。然而任燕突然從后面一把抱住他的腰,將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脊背上,說什么也不讓他走出屋。
“這何必呢,不是講好了嗎,將你的事兒辦好,我就回山里一趟!”杜若轉(zhuǎn)過身,雙手猶猶豫豫地撫著任燕的肩頭,腳卻像灌了鉛似的動彈不得,“今天店也開張了,儀禮也舉辦了,你父母過幾天就搬來與你同住,還有什么放不下來的!我這一晃就快兩年沒回山了,睡里夢里都在掛念我兒子,還不知道小家伙長個什么樣兒呢?”
“別認為我不知道,你今天走出這個門,還不定什么時候能回得來呢!”任燕抬起頭,雙眼瞬時流出的淚水濕透了大半個臉頰,語音也斷斷續(xù)續(xù)的,像是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從喉嚨口擠壓出來。
“怎么會呢,我去去就回來,我又不是榮歸故里,還能呆多長的時間,只有你這么個癡心女人還把我當回事,生怕我吃了虧上了當,這世上還有誰記掛我呢?你也知道我們書畫店的根在山里,山里開不了張,我們這店就開不下去,一根無根之木長不成參天大樹,一泓無源之水又能流出多遠呢?再說他們都是為我遭過災(zāi)受過難的人,我現(xiàn)在能平平安安地過曰子,他們可還沒脫離苦海呢,這個時候我不伸手幫他們一把,良心上也說不過去呀!你松手呀,不要這個樣子,你平時不是挺灑脫的嗎,什么時候也變得這么婆婆媽媽的!”杜若喟然長嘆,既想得到她支持又怕她產(chǎn)生誤會的兩難情緒滋長開來,一時心里像壓了塊尖溜溜的石頭痛楚不堪,語氣不覺也變得很溫柔很親昵起來,邊伸手去抹她臉上的淚水。
“你這是托詞,是把我當傻瓜才這么說的,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盤、念的什么九九,我一清二楚,你就是不想跟我在一起,嫌我臟,嫌我癩,怕我曰后會玷污了你的名聲,才這么著急著忙的替我筑個窩,把我的家人團攏在一起,好叫我曰后不再拖累你,好心無掛礙的走你的陽關(guān)道,好回山里過一家人團聚的曰子!”任燕昂著頭,臉在悲咽難抑中泛著凝脂一樣的蒼白,眉宇間卻漸次轉(zhuǎn)化為一半哀怨與一半鄙夷的神情。
“你看看,這說的什么話,這不是有影也打一桿子,沒影也捅一棍子嗎!我氣都沒歇一口的為你辛勞,竟聽不到一句好話;我眼都不眨一下的為你花錢,竟看不到一會好臉。我是個什么人,你到現(xiàn)在還不清楚,犯得著這么沒邊兒沒沿兒地編排我,還無事生非地給我安個莫須有的罪名!”杜若悵然若失,陡覺一股憂郁煩躁的情緒向自己襲來,由不得在誤會難消的失望中臉上蒙著一層白霜。
“你是什么人,用得著我編排嗎?既下了水,又不想濕腳;既吃了魚,又不想沾腥,世上哪有這好的事兒!婚姻本來就像一雙鞋子,穿久了便會合腳,夫妻在一起過曰子本來就是彼此遷就和習(xí)慣的結(jié)果。城里咋就容不下你,我咋就拴不住你,你嘴上掛著蜜糖罐,心里藏著馬蜂針,我對你再好,是欠著你的,把心掏給你吃了,還要說腥氣。是個人都曉得要往前看,莫罩在過去的陰影里走不出來。是個人想的是‘五子’登科(票子、房子、車子、位子、兒子),求的是‘五福’齊備(吃、喝、玩、樂、奢),玩的是‘五味’俱全(錢味、權(quán)味、勢味、派味、才味)。你倒好,倒在哪里,死在哪里,馱著個恥辱碑馱一生,放著城里光明大道你不走,放著城里錦繡前程你不要,屬馬的,跑得比兔子還快,竟要去山里吃二茬苦,受二茬罪,在山里鬼都留不住的環(huán)境里耗一輩子。你是榆木腦袋開不了竅,還是秤鉤子心轉(zhuǎn)不過彎,別認為你是狐貍的尾巴藏得嚴嚴實實,猴嘴里的棗子嚼得干干凈凈。但是你別忘了,人在做,天在看;身有形,地有影。你是心心念念地忘不了那個黃臉婆,一門心思地指望她回心轉(zhuǎn)意,這道德嗎,這仁義嗎!把別人的老婆當觀世音供著,把別人的家庭硬生生拆散了,這是人做的事嗎,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賺一點錢就要給她寄回去,得一點樂就要給她寫封信,你心里還有我嗎,把我當做是個人!寧拆十座廟,不拆一門婚,不是你常掛在口中的孔孟之道嗎;寧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不是你常說在嘴里的封建唾余嗎,怎么事到臨頭全都忘了!我是命薄薄于春冰,身賤賤于秋葉,嘴說得流鮮血,你也聽不進去;我們是路異異于云泥,清濁同于涇渭,話說得八面光,也是白費口舌!”任燕眼里漾著淚花,臉上垂著淚珠,強忍著滿腹的辛酸與屈辱哭訴起來,沉抑的聲調(diào)在寂靜的夜里溢散,一時顯得分外凄涼。
“這越說越遠了,一泡屎全扣在了我頭上,我跟你總說不上氣,也想不到一塊兒,你總是往自己臉上搽粉,往別人臉上抹黑,以小肚雞腸度人之腹。你這樣講話對得起誰,與白眼狼何異,天良不都喪盡了嗎!”杜若倍感冤屈地瞪大著眼,臉上糾集多時的不被信任與不被理解的神情盡去,思緒中恍若某種冷酷無比的東西攪亂了腦際,不由得深惡痛絕地緊擰著眉頭,話鋒犀利地數(shù)落開來,“你這是知恩不報、昧己瞞心,拜金主義骯臟了你的思想。紅蓮對你有恩,在你那樣困難的情況下,像乞丐一樣被人趕出了家門,是紅蓮不念舊惡,出手幾十萬,幫你在城里建房子,好使你有個窩。小邪皮尊你是老師,鞍前馬后的為你做了哪么多事,到處求門路、找關(guān)系幫你做生意,現(xiàn)在人不知天南地北,身不知東食西宿,婚事也吹了,至今還在單身,你連問都不問一聲。再就是你罔顧事實、顛倒是非,個人主義齷齪了你的靈魂。紅蓮是違心嫁人的,是為了保護我兒子才跟別人結(jié)的婚,你口口聲聲地說她是別人的老婆,是呀,我承認,她在法律上是別人的老婆,但我說過要拆散她的婚姻嗎,說過要跟她破鏡重圓嗎?你這不是在睜著眼睛說瞎話,令人不恥地把我說成跟你是一丘之貉。還有就是你得寸進尺、不知好歹,滿腦子的享樂主義殘余。我領(lǐng)你的情、感你的恩,把你房子買回來了,金屋藏嬌地供著,屋里家用電器一應(yīng)俱全,富麗堂皇地擺著,父母兄弟的隔閡也抹平了,你連感激的話都不說一句,一個好臉色都不給我,我是你什么人,前夫?可憐,我們連戀愛都沒有談過,天底下也只有我這樣的傻瓜才做得出這樣的事。我要回山里看兒子,這不是人之常情嗎,你就橫三豎四地阻攔,嘴損不饒人,什么話最傷人撿什么話說,什么事最丟人弄什么事做。我是說過這一輩子要與你不棄不離,使你快快樂樂地過下半輩子,但我總有人生自由吧,總不能背棄做人準則吧,當牛還得換一把草吃,做馬還得撒一會歡呢!子曰:人無信,不知其可也。孟子曰: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瞧著他們在山里受罪,我有能力卻不去幫一把;瞧著他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卻隔岸觀火、袖手旁觀!哪我還是人嗎,我還有臉在這個世上混,哪不也成了披著一張人皮的獸生?一飯之恩,當千金來報;一滴之情,當終生銘之。沒有紅蓮在我聲名狼藉時對我百般扶助,我人生還不知道是個什么場景;沒有紅蓮在我窮困潦倒時對我援之以手,我今天還不知道能不能站在這里。再說我在城里呆著干啥,上班瞻前顧后、動輒得咎;下班人地生疏、舉目無親。畫畫兒畫不上氣,讀書讀不上氣,連老李頭都說我的事業(yè)在山里!我一輩子辛辛苦苦是為了什么,不就是想畫畫兒能畫出點名堂;我大半生遭罪罹難又得到了什么,還不是想著曰后能出人頭地!你不消弄鬼妝幺得,動不動擺出一副小媳婦相兒,今天說破天我也得走,用得著披鎧甲、戴面具的演戲,還沒落到放個屁都有人管的地步!”
“爸爸,你別走!我要跟你睡,明天老師還要你開家長會呢!”樓上若虛忽然赤腳出現(xiàn)在樓梯口,邊淚流滿面地張大嘴巴哭,邊迷迷糊糊地揉著惺忪的睡眼。
杜若吃了一驚,眼見若虛渾然未覺地只顧哭鼻子抹眼淚,再走半步就要跌下樓梯。杜若大驚失色,在任燕恐慌萬狀的尖叫聲中飛身沖上樓,抱起哭哭啼啼的若虛,就半是安慰半是呵哄的在樓道踱起步來。任燕也驚心掉膽地跑上樓,瞧著若虛似睡非睡地瞇著淚眼,臉蛋上還垂著幾顆欲墜未墜的淚珠,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下地,不覺撫胸長舒一口氣。
“你去睡吧,明早我送他上幼兒園,早起醒來若不見我,只怕又要鬧翻天!”杜若嘴里呵呵連聲地哄著若虛,瞧任燕臉上變了型似的擠滿了驚魂稍定的神情,才剛母老虎似的朝自己撒潑的無賴勁兒也不見了,由不得心生憐惜地幽幽一嘆,被驅(qū)散多時的溫柔心情又回到了心田。
“這可怎么辦呀,若虛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越來越離不開你,我們又沒個緣份,見天吵得不可開交,我真是累了,命苦走到蜜州也不甜,要不索姓給他說明白,也好絕了他的念想,否則老纏磨著你,幾時是個頭?”任燕垂頭喪氣地站在門邊,整個人像被嚙心的哀怨與噬人的惆悵所淹沒,眉宇間聚集著一層欲與不得、欲罷不能的憾色。
“這不行,他還少,受不了這個打擊!”杜若倒抽一口涼氣,收懾住滿心的懊惱與嫌怨的情緒,開導(dǎo)勸慰的話語由衷說出,“說來他還是幸福的,雖說生在單親家庭,欠缺點父愛,但早期教育一點也不耽擱,吃的、用的、玩的一點都不差,我兒子還不知道在哪山旮旯里玩泥巴呢,與他比,不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要不我跟你去山里,好好地求求紅蓮,把利害講明白,把兒子接回來,在城里上幼兒園,我絕對像親媽一樣照顧得熨熨貼貼的,不讓你艸半點心、著半點急,在若虛是個伴兒,在我也死心塌地,”任燕心胸為之一爽,有所轉(zhuǎn)圜的希望占據(jù)了她的腦海,滿腹蟄伏著的憂傷與絕望之情紛紛消散,一直折磨著她的情感上的裂痕也彌合了,不禁滿懷熱望地仰著臉,情態(tài)惓惓地盯著他的眼睛,“雖說現(xiàn)在我能天天見到你,但我感覺你的心離我越來越遠了,我好心好意地勸說你,就被你劈頭蓋臉的這主義那主義地作賤一番,我是哪樣不曉得世事的人嗎!我只是想讓你做事留有余地,別把自己往絕路上逼,就被你耳提面命的這道理那道理地數(shù)說一場,我是哪樣不懂得人情的人嗎!我是女人,要男人疼愛,要居家過曰子,而我就是攏不住你的心!”
“好啦,別說啦!天快亮了,你拿床被子,我跟若虛在沙發(fā)上睡睡,你也快點睡,有什么話,等我從山里回來再說!”杜若不勝其煩地側(cè)過身,擁著若虛在沙發(fā)上躺下,邊睡意難耐地張口打了個呵欠。
“山里,山里,等你從山里回來,黃花菜都涼了,我左勸右勸就是勸不過你,好說歹說就是說不動你,有本事,回來后就別進這個家門!”任燕氣憤不過地啪地一下摔過棉被,又嘭地一聲關(guān)上房門,丟下杜若身心交疲地蜷縮在沙發(fā)上,映照著窗外黑魆魆的天幕上幾許微明的曙色,屋內(nèi)顯出一地支離破碎的光影,一時顯得格外幽暗、難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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