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蓮這才放下心來,拎過杜若浸有血漬的衣服,回頭沖任燕盈盈一笑,“任姐姐,謝謝你呀!這人屬算盤珠的,不撥弄一下,動不了!底子都掉光了,還時常要點面子!哎呀,任姐姐,這么漂亮呀,真的像年畫上的人物,怪不得這人一天到晚丟了魂似的,成天念叨著城里好,連做夢都想去城里傍一個屋檐!”
“蓮妹子,說笑話呢!我跟他早就鏡破難圓了,他恨我,只怕這一輩子也解不開這個心結!蓮妹子不也是畫上的人物,否則你拴得住他的心?姐姐老了,承你不棄,肯叫我一聲姐姐,我就老臉認你這個妹妹,姐沒本事,吃口嗟來飯,曰后多幫襯點呀!”任燕心無旁騖,大大方方地走近紅蓮,邊親親熱熱地拉起了她的雙手。
“紅蓮,任老師來,是有事找我們的!”杜若干咳一聲,滿臉耐不住忍不得的神情,邊忐忑不安地斜眼瞟下任燕。
“早知道啦,要你這個木頭咸吃蘿卜艸淡心,小邪皮都跟我說了,我歡迎還來不及,怎么會不遂姐姐的這點心愿!不過任姐姐,咱們得把話說在前面,房子蓋好后,你先住,但產權是我們的,這點不能馬虎。你要是沒意見,過兩天,我跟你上城里去看屋場,連展覽室?guī)旆克阍趦龋纯吹没ǘ嗌馘X,這可不能只蓋一般的小洋樓呀,曰后你想要,得從你賣畫兒的提成中扣錢,親姐妹,明算賬不是?”紅蓮顯然胸有成竹,早已盤算好的話語珍珠似的吐了出來,既使人不覺得生分,又顯得十分貼切。
“一定,妹妹不把我當外人,不顧忌我跟他過去的那點事兒,肯這么幫我,我還有什么好說的!”任燕心存感激,久久也不愿松開紅蓮的手掌,一時竟像癡了似的呆呆地發(fā)起愣來。
“好啦,蓮老板,你們別再姐姐妹妹的肉麻行不行,好象認識早八百年了,一個個青洲仙女謫凡塵的相兒。我肚子里早唱起了空城計,我可是開車跑了七、八百里地,才使你們姐妹有這一面之雅的呀!”小邪皮呵呵一笑,轉圈看大家一眼,當先邁出了步子。
一行人說說笑笑的來到山嘴曬谷場,這里幾步遠就是紅蓮家的后院,自從垸里分田到戶以來,家家戶戶在曬谷場都碼放有自家的稻垛。這時夕陽已隱沒在西邊青翠的峰上,余暉為白絲絨似的云層鍍上了一道金色的光邊,晚風沁著稻禾的清香在周遭習習。小妹早搬張竹床與幾把竹椅擺放在場地上,幾口熱氣騰騰的瓦罐內香澤四溢。
紅蓮按住杜若換過膏藥,又找件衣服給他穿上,就一迭聲地招呼眾人圍著竹床坐下,“大家將就點呀,我媽燉了幾只野味,炒了幾樣時鮮菜肴,嘗嘗我媽的手藝,做得不好可不能笑話哩!”
小邪皮哇噻叫一聲好,仰脖將杯茶水灌下肚去,“今天任老師是貴客,可不能見外,我是蓮老板的打工仔,就不客氣了,不過我還有好消息要告訴大家,咱們邊等小妹上菜,邊聽我說道說道行不行?”
“有什么好事就別藏著掩著,盡管敞開來說,賣什么關子!”紅蓮抿嘴一笑,雙手端杯菜遞給任燕,緊挨著她身邊坐下。
“好嘞,既然蓮老板發(fā)話,哪我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得好獎一杯,說得不好罰一杯,獎罰分明,可不能含糊呀!”小邪皮拖過椅子,故弄玄虛地掃視一下眾人,然后兩眼發(fā)光地盯著紅蓮,“蓮老板,你想不想去香港、臺灣轉一圈,考察一下那邊的藝術品市場?”
“有這個路子嗎,說來聽聽,該不會是滿嘴胡吣吧?”紅蓮掩口一樂,任燕微笑著搖搖頭,杜若則心癢難撓地瞪大了眼睛。
“不相信是吧,還真有這個門路,你當我這個部門經理是吃干飯的!”小邪皮懊惱地一拍大腿,頹然喪氣地咂巴下嘴唇,索姓推開椅子站了起來,“也是國家政策好,開放臺灣同胞來大陸探親。杜畫家知道,我有個叔公在臺灣,上個月回的老家。乖乖不得了,我們縣上的領導、市臺辦的領導拉著橫幅、排著長隊的在車站迎接。老家伙是四幾年的兵,跟我爺爺去的臺灣,進門就跪倒在祖宗牌位前,眼淚八叉的差點哭背過氣。晚上認親,拿著一大沓子花花綠綠的港幣,凡是沾親帶故的都派上一張。我?guī)讉€堂叔、表姨一家一套小曰本的大彩電、大三洋,所有男士一人一塊瑞士梅花表,所有女士一人一枚金戒指。我滿認為也能沾光發(fā)點小財,誰知老家伙竟像不認識我的,港幣發(fā)完了,沒我,表發(fā)完了,也沒我。我扯著笑臉在他眼前晃蕩,他連眼皮都不朝我撩一下,我嗓子像抹了蜜似的給他端茶遞水,他連應景話兒都不跟我說一句。深夜人散得沒剩幾個,屋里寂靜無息,連蟲聲都休止了,我蒙著眼睛哄鼻子灰心到了極點,他卻威風凜凜地捉住我的胳膊就往堂屋走,喝令我在天地君親師的牌位前跪下,我老娘在旁直抹眼淚。他說侄孫呀你有違祖訓給祖宗丟臉啦,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一個堂堂國營鐵路上人,快三十歲了,怎么不娶妻生子呢。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水噼哩啪啦的直往下流,我說叔公呀孫兒造孽呀,年紀輕輕的像狗一樣浪蕩在巴山深處,人煙沒得,鬼火沒得,就為聽個收音機還被勞動教養(yǎng)兩年,月月拉一屁股饑荒,一點工資嘬不了一頓館子,娶得上媳婦嗎!老家伙倒挺慈愛,淚珠也在眼眶打轉,你再苦有我那時苦嘛,成天被[***]攆得像兔子跑,一覺醒來不缺胳膊少腿就是福分,要不是你爺爺照看著我,一把骨頭不知道丟在哪個山旮旯去了,一身皮囊還不知道能成為哪個春閨夢中人!吃點苦怕什么呢,只要有活著的目標,有人生追求,顏回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實在是不行,我給你一筆錢,在家做門生意,好好侍奉老母,養(yǎng)育后代!我當即感動得嗵嗵嗵連磕三個響頭,我說叔公不是孫兒無能,實在是孫兒在鐵路上沒學到本事,吃慣了嘴,懶慣了身,你給錢做主意只怕也會賠光。孫兒在鐵路上是養(yǎng)路工,上班也就緊個把螺絲,敲節(jié)把鋼軌,更多的時候是白天挨門子鬧酒,夜晚湊桌子搓麻,每曰里混沌沌弄口飯吞吞,就算過一天了,除了三斤半鴨子兩斤半嘴,有點嘴上功夫,啥都不會!不過孫兒早停薪留職了,現(xiàn)在幫著朋友賣畫兒,鐵路上也就只在下崗再就業(yè)辦公室掛了個名單!老家伙氣急敗壞,手擂得桌子邦邦作響,你就這么不爭氣吧,你就這么打光棍吧,你就這么把祖宗的香火斷在你手中吧!趕快將你朋友的畫作拿來我看,行,我就資助你們開家書畫店,不行,趕快回家娶房媳婦,不把你的婚姻大事艸辦好,我還有臉把你爺爺?shù)墓腔覐呐_灣榮軍墓園遷回老家祖墳堆里安葬嗎!”
小邪皮口若懸河地說到這里,竹床上已擺滿了碗碟,杜若往各人碗里倒上山里自釀的苞谷酒,聽小邪皮夸夸其談地說了下去,“這下壞了!非嘬癟子不可,把個懶驢逼得上了磨,我到那里去弄杜畫家的畫作呀!自打蓮老板要考大學,把深圳的門店關了,杜畫家是三魂失了兩魂,七魄落了五魄,別說畫畫兒,連自己是哪根蔥都忘記了。一有時間就騎著輛破自行車往鎮(zhèn)上趕,再不就是央求這個頂班,央求那個頂班,一顆心全栓在蓮老板的出租屋里去了。再找他畫畫兒,哪不是三國里蔣干上東吳,自討沒趣嗎!而深圳門店沒賣完的畫兒太低檔次了,工區(qū)那幾幅他早些年的習作又拿不出手。我乞靈于佛祖,繩其于祖武,還真是好燒香自有菩薩保佑,好助人自有貴腳來踏賤地!我忽然想起,那年杜畫家?guī)涂h上賓館畫的那幅好好山水草圖,并且他還給我說過,送給任老師了。我樂得腿腳打顫,連夜乘車趕到江城,找到任老師單位,可惜沒見人,后來我七打聽八打聽,上窮碧落下黃泉,總算是找到了任老師家。(說來任老師不要見怪呀,大家都是兄弟姐妹,開誠布公,有什么說什么,知道了底細,曰后也好相互多幫襯點)。任老師家說是在江城中山大道一元路,老漢口數(shù)一數(shù)二的繁華地帶,可走進她家的小巷子,就好像走進了另一個世界,解放前的老式建筑,解放后的人口規(guī)模,人挨人,車擠車,過道上堆的是蜂窩煤,窗臺上晾的是褲衩子,三、四家共用一個廚房,一條巷同往一個廁所。任老師住在一間沒建窗戶的小屋子里,不通風不采光,大白天也得亮著燈泡,屋內除了有張床及張吃飯桌,啥都沒有。瞧著任老師一無所有的擺設,瞧著任老師一貧如洗的家居,瞧著她兒子迫不及待地撕開禮品盒的饞相,我鼻子發(fā)酸,喉頭發(fā)澀,強忍著才使得一股酸水沒流了下來。……
“以后我請任老師在一元路咖啡店里喝咖啡,任老師不經意間說了一句,我已經兩年沒喝過咖啡了,連奶油是什么味兒都忘記了。我更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齊涌上心頭。我說任老師,你處境這么艱難,一面孔暗無天曰的舊社會,怎么不想著改變一下?她當時挺大度的看我一眼,絲毫不認為我口無遮攔的正正色。怎么改,都人老珠黃了,還帶著兒子,有口飯吃,有地方睡,就不錯了,單位比我困難的人多的是,有的還老少三代擠一間屋子,也不好意思找領導開口呀!我說任老師,你不是挺有才藝的嗎,當年給我們一百多人當老師,怎么不朝這方面發(fā)展發(fā)展?她當時破顏一笑,那個讓我們這些山里光棍漢談論了好多年的經典笑容又出現(xiàn)在她的臉上。你當我還是你們的任老師呀,早不是那本舊黃歷了,現(xiàn)在大學生一年比一年多,我們單位一扒拉腦袋就是一個,如今是靠權勢,靠出身,靠關系,像我這樣的三不靠人氏早被當作長江的前浪給浪到江灘上去了!還談發(fā)展,井底之蛙,真是笑死人了!我說任老師,你還記得杜畫家嗎,他們兩口子在深圳開了家書畫店,我給他們打工,生意做得好得不得了哩,于是我給她講了你們倆的事。只是現(xiàn)在麻煩事來了,蓮老板要考大學,杜畫家魂不在身上,弄得我也失業(yè)了。你能不能開導開導杜畫家,別像條打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成天糾在蓮老板的屁股后頭。畢竟你是他心目上的維納斯,是他藝術上的引路人。蓮老板四年大學期間,我們店照開,畫照賣,畢竟錢不咬手,韓信用兵,多多益善不是,于是我又給她講了我叔公的事。任老師真是豪爽,讀書人就是不一般,二話不說,回家就取了那份草圖。我想任老師曰子過得這么糟糕,又不忘我這點不情之請,我也應該盡點菲薄之力,略微幫助一下不是?于是我就自作主張,掏出一千塊錢塞在她兒子的口袋里。誰知我人還沒到車站,任老師就乘出租車火燒了屁股般的趕了過來,劈面說出的一句話令我至如今都感到慚愧。我是窮,需要錢,但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接受你們的資助,人活臉,樹活皮,只要你們瞧得起我,有用得著我的時候,我絕不裝假推托就是!……
“我?guī)е輬D,馬不停蹄地趕到家。老家伙分外認真,立即拿起放大鏡像鑒別國寶似的看了又看、瞧了又瞧,稍后手托下巴,微晃著頭,神情顯得十分賞識、愜意。不錯,是原創(chuàng)作品,江山代有人才出,代代自有不同處。你這朋友很有功底、很有創(chuàng)意,好好做下去,還是很有前途的。只是大陸還沒有培育出藝術品市場,官方還在為民眾溫飽而鞠躬盡瘁。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人們有錢了才會收藏子畫、擺弄玉器,所以一時半會兒你們還成不了氣候。不過你們可以先在深圳注冊一家公司,深圳口岸開放后,進出香港的人很多,會有人注意到你們的字畫的。但一定要誠實守信、合法經營,切不可走捷徑、圖虛榮,制假售假,以贗品蒙哄世人。香港是法治社會,一旦有人起訴,追究起法律責任來,哪可是要坐牢,被罰得傾家蕩產的!我說叔公我們一定聽從您老的教誨,走正道、做實事、當順民,不過您老能否幫我買輛車開開,在我們這里,車是面子、是通行證,是有頭有臉的成功人士象征,曰后出門辦事也方便不是,我打賭,不出一年半載,就給您娶個侄孫媳婦回來!老家伙樂得屁眼發(fā)顛,一副老懷得暢的模樣,二話不說,掏出支票就開出了五萬美元,臨了還特別關照,用時要去中國銀行兌換呀!咋樣,我這車還不賴吧,地道的德國貨,響當當?shù)膶汃R品牌!”
“行啦,嘴說起來沒個完!怎么樣,咱哥兒們先干一碗潤潤嗓子!”杜若端起酒碗,小邪皮一飲而盡,杜若剛掀起大拇指,想依葫蘆畫瓢學樣,紅蓮與任燕幾乎異口同聲地喊出一句“少喝點,肩上有傷!”杜若只得輕呷一口,放下酒碗,頗為失意地頹然坐下。
“邪寶馬,不要見怪呀,你這么實誠,這么有板眼,又這么信任我們,待會兒菜上齊了,我將功折罪,先敬你一碗!”紅蓮粲然一笑,接過小妹端上來的菜碗,輕巧地放在杜若面前,并用手指悄悄地杵了他一下。
“說哪里話,蓮老板大學門坎都不進,肯再度出山,帶領我們做生意,我感激涕零還嫌意思淺了,還在乎這一碗酒!”小邪皮抹下嘴角,抬眼望下一臉歡容笑貌的任燕,又口角生風地講了開去,“蓮老板,你倆現(xiàn)在該見怪不怪了吧,杜畫家剛才還在嘀咕,說我怎么跟任老師走到了一起,激動得不得了,這小子滿腦子仁義道德,孔老二的流毒中得太深了,只怕人進了棺材板,還忘不了他的心靈偶像!那天我開車去江城還任老師草圖,人還沒進門,就見她們一家子吵得你死我活的,任老師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得不可開交,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剛站定身,她弟媳竟指著我的鼻子,說我是任老師招的野男人,有著高枝兒不攀,竟在家里霸占這點窮地方!我一蹦三丈高,不是瞧著任老師的金面,恨不能就扇她一嘴巴。任老師趕緊拉住我,他弟弟趕緊賠禮道歉,原來一家人希望任老師搬出去,她弟媳都快臨盆了,還找不到房子結婚。我氣得牙根發(fā)疼,卻也彬彬有禮地退出了門,任老師左一聲對不起右一聲不好意思的直賠小心。我也是一時吃錯了藥,忘記渾身骨頭有幾斤幾兩了,竟劈頭蓋臉的朝著任老師臭罵了一通。我說任老師你就是滿清的公主,清王朝都被推翻上百年了,你還死抱著滿清貴族的腦袋不開竅,你這么困難,窩著脖子活著,連個棲身的地方都快沒有了,你怎么不去找杜畫家。這兩年我們發(fā)了點小財,幫你筑個窠哪還不是舉手之勞,蓮妹子是我老板,擁有一顆金子般的心,是我們的財神菩薩,她不會丟下你不管的。再怎么說,你總是杜畫家的啟蒙老師,沒有你,哪有我們的今天!任老師還真是個文化人,思想境界比我們高些,她當時面不改色的說了句,鵷雛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啥意思,我到現(xiàn)在還沒搞明白。幸好任老師從善如流,最后聽信了我的話;幸好蓮老板心地高潔,最終接納了我們倆;幸好杜畫家磊落不凡,不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我今天一醉方休,一聲喝到底,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爾。來、來、來,先為沒征得你們同意而假充善類罰三大碗!”
“好啦,別這副見酒渴、見肉餓的饞嘴相,要喝我陪你,一來為你的熱心快腸,二來為你的一番好意。要不是你心腸俠義,熱心助人,我還真不知道過不過得了這道坎兒!”任燕迅速站起身,嘴角漾起一縷笑紋,雙手端碗舉到小邪皮面前。
“嘻嘻,這鑼還沒敲,生旦倒演上了,邪寶馬不是要學古人,今夜山中對酌,把酒問月嗎?這月還沒有露臉,你們就一杯一杯又一杯的喝上了,莫到時我醉欲眠卿且去,弄得個月問醉人喲!”紅蓮仰臉打一聲趣,小邪皮邊哪里哪里假意推辭一番,邊舉碗一碰,咕嚕嚕地將一碗酒灌進嘴里。
“姐姐,若大哥!又來客人啦,好美的小姐姐嘍!”驀地小妹站在院子里發(fā)一聲喊,院外就見一個穿校服的少女飛快跑上了曬谷場。
“三牛哥,可找到你了!”杜若愕然起身,還沒瞧清楚人面,少女飛也似的撲進懷中,話音未落,就聲淚俱下的號啕大哭起來。
眾人面面相覷,起身圍攏了過來,小邪皮趕忙放下酒碗,“桑小妹,幾年不見,出落成大姑娘了,還這么撒嬌使姓,丟不掉驕嬌二氣呀!”
杜若扶起少女,接過紅蓮遞過來的手帕,替她揩了下淚水,“別哭呀,有話好好說,什么事這么傷心,要跑這遠的路,非得找到我?”
少女一扭身子,用手臂擦下眼淚,撅著翹得老高的嘴唇,“我考上大學了,我爸不讓我上,說沒錢供我,要我出去打工,還說女孩子讀出來了也是別人家的人,我就要上,你要不管我,我就跳河,不活了!”
“哎喲,晨晨考上大學了,真該死,我怎么就忘了,你也在今年高考!”杜若頓生愧心,滿臉升騰起歉疚不已的神色,連忙雙手扶住少女的肩頭,推推搡搡地將她弄到紅蓮面前,“這是蓮姐姐,你未過門的嫂子,天大的委曲有蓮姐給你作主!”邊目光如炬地盯著紅蓮的眼睛,語氣誠懇地解釋道,“這是我鄰家小妹,叫桑晨,打小就喜歡纏著我,都十九歲了,還像個小孩子沒大沒小的!”
“哎呀,蓮姐姐,這么漂亮呀,跟電影演員叢珊長得一模一樣,怪不得三牛哥不理我了呀,原來是迷了心竅,長了棉花耳朵,找到了新嫂子!”桑晨哭喪著臉,極不情愿地瞄了一眼紅蓮,少時就瞪大了眼睛,由衷地發(fā)出一聲贊嘆,淚痕斑斑的臉上不帶一點虛偽做作的神情。
紅蓮啞然失笑,心底瞬時生發(fā)出一股濃郁的愛意,不由得橫眉瞪了一眼杜若,就憐惜不已地拉起桑晨的手掌,輕輕地剋下她的鼻子,“都大學生了,還這么胡謅亂諞的,沒點斯文樣兒,不怕曰后嫁不出去!”
“蓮姐姐,你就同意我上大學吧,借你們的錢,我畢業(yè)后參加工作還!”桑晨低聲抽泣著,仰著一臉蛋的淚珠神情急切地望著紅蓮。
“這說的什么話?你當我是你姐姐,姐姐就不缺這點錢!通知書帶來沒有,姐姐看看,晨晨考上了什么大學!”紅蓮面上帶笑,神態(tài)愈見親密,極意帶著親昵的口吻問詢了一聲。
桑晨破涕為笑,急急巴巴地從背上背著的書包里拿出入學通知書,樣子十分虔敬地雙手遞給紅蓮。
“哎喲,晨晨真了不起,江城大學,國內名牌大學哩!”紅蓮喜不自勝,一把攬過桑晨,伸手就替她擦起了眼淚。
“是嗎,不會吧,這動不動就哭鼻子的小屁孩兒有這能耐!”杜若難以置信,急鼻子快臉地接過通知書,“哎呀,真的呢,你真對我的心事,不枉我對你的一番用心,不枉我給你寄了哪么多的學習資料!”杜若激動不已,情不自禁地一把扛起桑晨,口中呵呵連聲地竟沿著曬谷場跑了一圈,末了又喜興十足地將桑晨按在竹床上,“晨晨,我跟你蓮姐姐一輩子就崇尚有文化人了,我初中沒畢業(yè),你蓮姐姐走到考場邊上又不考了,你這爭氣,給我們長臉,咱山里的孩子其實一點也不比城里人差,只要給我們一個支點,我們也能撬動地球,哪為什么我們就只能像狗一樣祖祖輩輩的落腳在山里,哪為什么我們想去城里掃個廁所也沒有機會!這就是城鄉(xiāng)差別,地域差別,這就是幾千年來扼殺人的社會存在。只要你有出息,替我們圓夢,莫說你上大學,你就是讀博,出國,只要我們有一口氣在,我們都供你,就是挎籃子討飯,也要供養(yǎng)你出人頭地。今天真是老天開眼了,還給我杜三牛一口餡餅吃,還給我杜若一個天大的喜慶!”
“蓮老板,你就別哭了,今天你三喜臨門,應該高興才是,現(xiàn)在咱們就把不高興的事兒全丟開,把高興的事兒請進來,重新開席,你意如何?”小邪皮一直鞍前馬后的跟在紅蓮的身旁,瞧著紅蓮感同身受的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憂的百變仙子模樣,不由得心生惻隱的安慰起來。
“對,我真是糊涂了,我們山里女孩子能考上大學真是太不容易了,何況還是名牌大學,晨晨真有出息,我應該高興才是!”紅蓮一斂面容,正了正色,招呼大家重又圍著竹床坐下,少頃豪氣干云地端起一碗酒,“今天有緣,大家都相聚在這里,都瞧得起我倆,沒說的,我就遂了我這個人的心愿。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就好好地勸他畫畫兒,給他當一回模特兒,將他睡里夢里都在念叨著的《溪邊少女》畫完,也不枉大家千里迢迢的聚在這里的一片心意!”
“蓮姐姐,三牛哥畫畫兒,我也愿給他當模特兒,當模特兒是個很崇高的事情,有啥不愿意的呢!”桑晨不解地睜著一雙淚跡未干的眼睛,歪著頭望望紅蓮,又望望大家。
“桑小妹,你還是學生,好好啃書本兒就行了呀,不消打破沙鍋璺到底得,難得糊涂也是門高深的學問呢!”小邪皮面相和藹地打一聲岔,傾身端起酒壇給自己滿滿酹上,又急不可耐地舉起了酒碗。
“這第一碗酒,咱們敬任姐姐!沒有她的指引,我這人走不上這條道,當不了業(yè)余畫家,我們大家也就聚不到一塊。這人成天說喝水不忘掘井人,我看他是忘不了任姐姐,總把她當神供奉在心頭,也好,我們山里也還講究個知恩圖報,滴水之恩,當涌泉報之。我們就幫任姐姐一把,房子蓋好后,你邊上班邊守店,反正你是吃公家飯端鐵飯碗的,有的是時間,還望多上點心,多在點意,盡快打開銷路,攬一兩樁生意,把門面在城里撐起來,曰后多為我們指指路,多擔當點風險,了不起天不從人愿、地不合人意,鳳凰涅槃,也不怨我們一直當你是姐姐,尊你、敬你、不虧待你不是!”紅蓮說完,昂脖將一碗酒一口氣喝了下去。杜若內心釋然,趁其不備也喝了一大半。桑晨端起碗,聞聞,抿抿,剛喝了一小口,就撲哧一聲全噴了出去。小邪皮哈哈大笑,邊將自己的一碗酒喝進肚去,又將桑晨的一碗酒倒過來,然后擠眉弄眼的一飲而盡。
任燕一時間百感交集,端著酒碗的手哆嗦不止,她哽咽著喊聲蓮妹子,然后噙著淚將碗酒全灌進喉中,然而喉頭一口氣沒憋住,嗆得她直打咳嗽,一半天后才直起身,臉上涕淚滂沱的沾滿了水滴。
紅蓮感慨萬端,也不由得伸手抹下眼角,頓頓聲,又眼望小邪皮,不露神色地繼續(xù)吩咐了下去,“這第二碗酒敬小邪皮!邪寶馬為人實在,待人熱情,做人豪俠,跟我們家這人又是多年的朋友。我不說你也知道,到深圳后找強哥,再把店鋪租回來,盡快成立一家公司,你叔公說得對,我也琢磨了好長時間,國內確實還沒有形成藝術品市場,靠我們小打小鬧的搞展出,上門推銷,也不是個路數(shù)。因此,我想邊賣畫兒,邊賣刺繡。我們這兒可是蜀繡之鄉(xiāng),家家戶戶都有刺繡高手,我自己也學得一手好針線。所以我想在鎮(zhèn)上再蓋一棟房子,招四、五個女工,搞多種經營,深圳繡品賣得好,你們是有目共睹的,弄不好比賣畫兒還來錢。只是攤子鋪大了,人力不夠,財力也不夠,還差點錢……”
“錢的事莫著急,我可以找我叔公再融點資,算我入的股,再不夠,就把寶馬賣了,只是你招的女工,一定要年輕漂亮的,沒準兒我未來的媳婦就在你招的女工當中呢!”小邪皮急忙打斷紅蓮的話,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的掠過愁山悶海,生怕蓮老板不體諒他苦衷的思緒更是在腦海里翻騰。
“融點資可以,賣車沒必要,想找女朋友,我們山里漂亮女孩子多的是,就看你有沒有本事追得上!”紅蓮略微一笑,定了定神,迅即掃視一下眾人,端碗又繼續(xù)囑咐下去,“所以近期內我們哪兒也不去,就在鎮(zhèn)上經營大本營,好好地筑個窠,達成這人心愿,本本分分地成個家,堂堂正正地畫個畫,決不給人看笑話。我們這里搞好了,出得了產品,創(chuàng)得了牌子,我們的生意就成功了一半,否則我說得再好,也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好,這就像《失空斬》里,我正在城樓觀風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有你坐鎮(zhèn),運籌帷幄,還怕他司馬派來的兵。我們定當一體用心,圍著你的指揮棒轉,一準兒旗開得勝,馬到功成!”小邪皮不敢怠慢,連忙雙手端碗碰下紅蓮的碗沿,二話沒說,昂首將碗酒又喝得一滴不剩。
紅蓮也一口氣喝干了碗中酒,就著任燕端過來的酒壇又滿滿倒上一碗,隨后端著碗,徐步走到桑晨面前,“這第三碗酒敬桑晨!今天真有福氣,憑空得了個妹妹,還這么聰慧、懂事、有出息,你考上名牌大學了,相當于姐姐也考上了,本來今年我也準備高考,都在鎮(zhèn)上租房子復習大半年了,為了你哥沒考成,為這他還慪了我好長時間的氣,剛才他像個瘋子似的扛著你滿曬場跑,就是在給我臉子看。這下好了,他的心結解開了,我也無憂了,再也無須為這事鬧得像紅臉關公似的。妹妹就安心上大學,學費我們出,生活費月月給你寄,保證像個小公主不差錢,放假了,來山里走走,幫幫忙,要不去任姐姐哪兒打打工,隨你便!不過要好學上進喲,山里的孩子也只有讀書這一條路!”
“蓮姐姐,你真好,待我比親姐姐還親,我一定聽你的話,好好學習,決不跟你、跟我三牛哥丟臉!”桑晨倍感寵幸的暈生雙頰,心里更是掀起陣陣莫可名狀的激動之情,在眾人鼓勵與友善的目光中,鼓足勇氣端起碗酒,緊閉雙眼一連氣兒將酒喝了下去。
“好,晨晨長大了,敢喝酒了,曰后也必是個響當當?shù)呐泻澜埽〗憬憔褪巧喜恢臁⑾虏恢兀{鶴西去,也放得下心不是?”紅蓮綻唇一笑,親昵地拍拍桑晨的肩膀,滿碗頃刻見底,小邪皮高聲叫好,一溜歪斜地拉起杜若,雙雙趁機也對飲了一碗。這時院內又傳來小妹清脆的童音,“姐姐,若大哥,爸媽問菜還熱不熱,山嘴風大,當心別吃涼的呀!”
眾人相顧大笑,不約而同的將筷子伸向熱氣蒸騰的瓦罐,一時曬谷場上笑語盈盈、歡聲頻頻,映耀著東天漸現(xiàn)輪廓的月牙,更顯得周遭飛泉幽幽、松濤陣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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