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戚善再次見到了沈夙。
冰原雪地之上, 她穿著一身鵝黃色的衣裳, 在紛飛雪花中緩緩走向山頂。凜冽寒風呼嘯而過, 她一步一步順著鋪滿了冰雪的山路向上, 腳步越發(fā)沉重, 呼吸也漸漸急促,雪花落在睫毛上、臉頰上, 引起一陣發(fā)自于靈魂深處的陰寒之感。
這里是八荒蠻墟, 修仙界人人聞風喪膽的地方,幻境遍布、靈氣枯竭, 傳聞只有苦修者才會來此修行。
戚善的確是感受到了八荒蠻墟與外界的差別。
自從她來到這后, 渾身的靈力仿佛被壓制, 她仿佛成了一個尋常不過的凡人,只能徒步行走。
八荒蠻墟面積極大, 她一眼望去盡是一片白茫茫,頭頂天空也不復外界的湛藍,反而是灰蒙蒙、霧茫茫, 耳畔除了凌厲的風聲,萬籟俱寂。
戚善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或許是幾天,又或許是幾個月,她不知疲倦地寂靜的走著, 終于有一日到達了雪山頂上, 接著看到了一身黑衣沉默佇立的沈夙。
那個山谷里尚且?guī)е鴰追峙獾纳蛸硐Я? 現(xiàn)在在戚善面前的,是一個面無表情眼神肅殺的沈夙。
滅了施家的沈夙。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戚善低頭嗅了嗅,隱約間覺得自己聞到了幾分淡淡的血腥味。
聽到身后傳來的腳步聲,沈夙轉(zhuǎn)身,看到了滿頭青絲幾乎快被白雪覆蓋的戚善。她一身鵝黃色的衣衫,站在這冰天雪地里,是八荒蠻墟唯一的亮色,顯眼又明亮。
沈夙眼眸里的寒霜也被這抹鵝黃融化。
“好久不見,阿善。”
他向以往一樣和她打招呼,露出戚善熟悉的懶洋洋的笑,“你的修為竟然成長得這么快,看樣子這些年的游歷應該大有收獲。”
戚善說“還是比不上你,畢竟如今你只差一步便可飛升了。”
她如今到了分神期,自然比以前要更能感知到面前這人體內(nèi)的靈力有多渾厚。想到這人單槍匹馬把施家一眾分神期長老擊敗,戚善不由更加感受到不同等級之間的差距有多大。
“都說了,阿善,不要和我比。”
沈夙伸手撣去戚善發(fā)上的雪花,又不知從哪拿出一件白色的斗篷來披在她身上,替她戴上帽子。他低頭,滿意地看著戚善在帽下露出的一張白凈臉蛋,說“果然很合適你。”
這斗篷是靈巧閣第一繡娘所織就,倒也不是多好的法寶,唯一的用處只有御寒。沈夙當初在拍賣會上見到了這件斗篷,莫名其妙覺得戚善穿著或許會很好看,于是便花了很多靈石買下了。
事實證明他想得不錯,戚善穿著這斗篷,整個人愈發(fā)有一種通透干凈的美。
戚善沒有拒絕他的好意,她攏了攏斗篷,抬眸見沈夙。
雪花洋洋灑灑從空中落下,卻在快要觸及到沈夙身體的時候消失不見。他雖然在八荒蠻墟,可是一身黑衣還是一塵不染。
戚善輕聲問他“你殺了施家的人”
“嗯,殺了。”
沈夙像是早已料到戚善會問這個問題,他唇畔笑意不變,輕描淡寫“殺了施家上下三百五十一人。”
戚善默然“死有余辜”
沈夙輕嗯了一聲“死有余辜。”
戚善看到他眼中的堅定,沉默半晌,最后說“那便如此吧。”
她與沈夙對視,眼中是全然的信任和純粹“我信你信你,也信你的道。”
我信你。
戚善聲音輕得像是要隱沒在風中,沈夙聽到這三個字,眼中的笑意都快要溢出。他隔著帽子揉了揉戚善的頭發(fā),突然問“有興趣聽聽我的故事嗎”
風吹起滿頭青絲,沈夙看著戚善,眉眼一片坦蕩“關(guān)于沈夙為什么會成為現(xiàn)在的沈夙的故事。”
時間追溯到千百年前。
那時候修仙界最有名的丹藥世家不是施家,而是銀月城的沈夙。沈家在修仙界屹立不倒多年,其弟子無不聰慧絕頂,于丹藥上的天賦天下無人能比。
沈夙作為沈家的嫡出九少爺,從小修習正道,不僅修仙天賦出眾,就連丹藥天賦也堪稱沈家當代第一人。
父母疼愛、兄弟友愛、家室優(yōu)越,沈夙驕傲肆意,他每日打坐或煉丹,最大的夢想是要成為大陸最有名的丹藥師。
他也曾經(jīng)也是個策馬揚鞭、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直到那一日噩耗發(fā)生。
沈夙永遠忘不了親哥哥把自己塞進只可容一人的地窖里的場景。往日祥和寧靜的沈府刀劍相鳴,沈夙的二哥滿臉血污,雙手按住不停掙扎著要出來的沈夙,滿臉決絕。
“沈夙”
他難得喊他的全名,鄭重又嚴厲“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不擇手段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有機會給我們報仇,給整個沈家報仇。”
十三歲的沈夙第一次知道身不由己是什么滋味。
他平時洋洋得意自己天賦卓越,這時候也只能哽咽著被親生哥哥塞到地窖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赴死。
地窖門被關(guān)閉前,沈夙的二哥眼眸溫柔,伸出染血的手摸了摸沈夙的臉。
他愛憐地撫摸他的臉龐,眼中隱約有水光閃動“乖,最后一次聽哥哥的話。”
地膠的門被緩緩關(guān)上,沈夙捏緊拳頭,額頭青筋畢露,卻咬著牙沒吭出一聲。眼眶通紅,淚水從眼角滑落,臉上的傷口觸及淚水生疼,他還是沒有擦拭。
外面有腳步聲逐漸逼近,耳畔不斷傳入刀劍相鳴聲和沈家人的哀嚎。
沈夙聽得幾度崩潰,卻還是沒有捂住自己的耳朵。
他得聽著。
他想,這些都是他的家人最后的聲音,他必須聽著。
為了不被人發(fā)覺,沈夙在那擁擠的地窖里待了足足三個月。所幸他早已辟谷,不吃不喝三月身體倒也無礙。
三月后的夜晚,沈夙爬出地窖,見到的就是滿地的塵土修仙界的人處理尸體都比凡人更便捷,只要在沈家上空撒下轉(zhuǎn)生散,偌大整個沈府的尸體便全部化作了塵土。
滿地塵土中,沈夙神色怔楞,年幼的身體單薄而寂寥。
這一晚上,沈夙木著臉跪在地上,把地上的塵土都捧在手中,放在了自己的白玉清華瓶內(nèi)這瓶子是個法寶,儲存空間極大。瓶子是沈夙的姐姐送他玩的,如今卻被他用來盛放沈家人的遺灰。
一陣風吹來吹散了手中的部分塵土,沈夙沉默不語,像是渾身的靈魂都被抽走,他跪在沈家的地上,把自己所能收集的所有塵土都放進了瓶中。
天色熹微時,沈夙站起身來,唇瓣干裂,形容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