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七日雖是窩在船上,但休息并算不好。艙房狹小蜷縮,長久不走動氣血不暢,又冷水冷食,早晚半巴掌大一小塊糙餅,只能勉強不叫餓死。
饑腸轆轆,又冷又餓。
江畔清晨的天鉛灰蒙蒙的,云層壓得低,陰寒陰寒,深秋盡,初冬無聲來臨,怕初雪快要下來了。
三人也沒有挑剔講究,沿著山腳走了半個時辰,見山坡底下有一廢棄土廟,雖日久失修很破敗,但頂棚還在,四面墻勉強還全,算得上一處遮風落腳之處,側邊還有水源,便停了下來。
姜萱領著弟弟進去,里頭空空如也,僅剩一個石制供臺,十分粗糙僅前端挖一個坑做香爐,地上地下一層厚厚的塵土,后面有一個院子,能看出先前雜草叢生,不過眼下都衰敗了只余空曠。
好在山腳,倒沒什么異味。
姐弟兩個撿了柴草,又選了較細密的枝丫作掃帚,匆匆打掃一下勉強能坐人,衛(wèi)桓回來了。
他去弄些獵物,山雞還有野兔,已經(jīng)處理干凈了。
砌了灶,點了火,總算有些暖意,姜萱在后院發(fā)現(xiàn)一塊破瓦,原是水缸底部一角,不大但勉強能用,于是洗凈用來作鍋子。
燒開水喝了,再用匕首削了雞肉進去煮著,這個給衛(wèi)桓,他是傷病號,吃清淡些。
破瓦不大,沒碗沒盆,姜萱姐弟的就直接往樹枝上一串,烤熟便罷。
前世看著電影電視,大俠們野外烤雞烤鴨總是格外噴香誘人,但實際不是這樣的,沒腌制直接烤,皮基本全焦黑,肉很干很柴,沒鹽沒味,無丁點好味可言,充其量只算能果腹。
姜萱撕下一塊雞肉,放進口中默默咀嚼,她抬眼看廟門外,一片蕭瑟褐黃,天更灰沉了些,大約這兩日,雪就會下來了。
怔怔出神,久久一陣冷風刮進,姜萱才回神,沉默收回視線。
身側“吧嗒”一聲,野雞烤干很難撕扯,姜鈺一用力就掉在地上,他撿起揭了沾灰的焦皮,低頭默默繼續(xù)吃著。
他察覺姐姐在看他,把手上的都吃下后,抬頭沖姜萱笑了笑“阿姐,我飽了。”
他笑容勉強,眼眶有些紅。
吃了這一頓,姜萱略略收拾,把骨頭廢渣扔出去,去溪邊洗了洗手。
回到土廟,不見姜鈺在前堂,衛(wèi)桓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在后面院子。
姜萱穿過半垮的后房門。
一個小小的身體,摟著膝蓋坐在房檐下的土階上,頭低著抵住手臂,瘦削的肩背微微抽動。
姜萱默默行至他身邊,坐下,將小弟摟在懷中,手放在他的頭頂,倏地,一滴淚滑下。
落在手背上,“吧嗒”一聲,她閉上眼睛,淚如泉涌。
幾度驚危,險死還生,終于擺脫追殺安全后,憶起慘死亡母,滿腔悲愴再難強壓,頃刻洶涌而出。
淚水也洶涌而出。
姐弟抱頭痛哭。
“阿姐,阿娘她”
哽咽的聲音,紅腫的眼眶,姜鈺上氣不接下氣,“為,為什么,為什么”
姜萱心臟一陣劇痛,猶如刺錐,疼得她禁不住俯身彎腰,緊緊捂住心臟位置。
今生她很幸運,得一慈母,循循善誘,悉心撫育,將她從一丁點大呵護至成人。
或許她有些柔弱,或許她未算聰穎,卻是姜萱今生唯一的親娘,無任何人可取而代之。
臨淄城頭決然一躍,包含著拳拳母愛。
姜萱失聲痛哭。
“哭什么”
驟一個清冷的聲音突兀打斷了她們,姜萱抬頭看去,黑衣少年單手執(zhí)刀立于后房門處,肩背挺直,眉目冷肅。
他冷聲喝道“哭有何用”
“血海大恨,復仇就是”
“將仇人一個個千刀萬剮,今日是如何得意的,他日便一刀一刀將其殺死,都償命來”
衛(wèi)桓冷聲問“莫不是,你們仍視姜琨為父不肯討逼害生母之仇”
“自然不是”
姐弟兩個齊聲喊出,姜鈺“騰”一聲站起沖出去,抬頭對著衛(wèi)桓怒喝“他不是我爹他不是”
十歲男孩漲紅臉,厲聲喊道“我要殺了他還有她們?yōu)槲夷赣H報仇雪恨”
聲嘶力竭,青筋暴突。
“母仇不共戴天。”
姜萱站起身,眉目清冷神色含恨“父女之義,昌邑棄殺之時已殆盡。縱妾一再截殺,無義逼母慘死,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若說昌邑踹車拋棄以逃生,姜萱當時傷心失望,卻并未真正對姜琨生出太多怨恨。人性如此,看重自己的命無可厚非,只她自此將父親一角從心中剔除出去罷了。
誰知姜琨竟一不做二不休。
姜琨重名她知道,所以她事前也做了應對準備,只是萬萬想不到對方竟芥蒂至此
虎毒尚不食子,就僅僅因為姐弟兩個被迫見過他最不堪的一面,竟就心生殺念,辣手無情。
最后生生逼死了她的母親
她的母親嫁予姜琨近二十載,孝順姑舅,伺候夫婿,生兒育女,打理內宅,無功勞也有苦勞,竟就這么生生被逼死了。
得知夫婿默許她一雙兒女回不來,無計可施之下,縱身一躍,從高高的城頭躍下,摔得腦漿崩裂粉身碎骨
姜萱一閉眼,就憶起當日慘狀,慈母昔日音容笑貌猶在眼前,最后統(tǒng)統(tǒng)化作支離破碎的一泊紅白血腥。
恨悲,巨慟,心臟一陣絞痛。
淚水決堤。
她努力忍著不哭出聲,可喉頭哽咽壓抑不住發(fā)出短促嗚咽,渾身顫抖著,視野模糊,已看不清眼前的人和一切。
衛(wèi)桓見了,一時心中隱痛被觸動,閉了閉目,他啞聲道“若要哭,就大聲哭出來,哭過這一回,往后就不要再哭”
姜萱喉頭一哽。
驀地,她痛哭失聲。
哭聲從喉間溢出,她不再壓抑著,所有心酸委屈和悲傷隨著眼淚傾瀉而出。她哭得眼暈,情緒激動下疲憊到頂點的身體經(jīng)受不住,驟一陣暈眩,她忽晃了晃。
一只臂膀架住,不彪壯卻堅實有力,沉默無聲卻可作支撐,她抱住這條臂膀,終于放聲大哭。
哀哭穿透耳膜,衛(wèi)桓閉上眼。
久久,久到哭聲沙啞力竭,他才睜開,手一用力,穿過后房門,將姐弟二人提進前堂,放置在剛才坐的墻角處。
姐弟抱頭,啞啞嗚咽。
肆意悲哭一場后,眼眶紅腫得和個核桃似的,姜萱和姜鈺要祭奠亡母。
董夫人墜亡,當時情況危急,姐弟兩個沒能給她收尸,也沒能哭靈祭奠,如今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稍有條件,自然不肯落下。
往東三十余里是一個小縣,買了香燭冥糨,紙錢紙馬,果品茶食。姐弟二人把那個石制供臺擦洗干凈,供上茶果祭品,而后將一個簇新的朱漆靈位請了上去。
上書“母董氏夫人之位”。
簇新的排位,簇新的字跡,是姜鈺一筆一劃親手寫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