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喀爾喀可汗雖在班第的謀劃下,得了科爾沁三萬精兵,有機會領(lǐng)著殘部返回故土。但這些兵終歸是來自科爾沁,他一時半會養(yǎng)不熟。
喀爾喀可汗絞盡腦汁,通過以出嫁族女,為兵士安家等手段,收服了大半軍心。本以為這下可以上下一心,共擊沙俄羅剎鬼,保全喀爾喀部世代鎮(zhèn)守漠北的榮光。
誰知班第突然率領(lǐng)六萬私兵來戍邊,他好不容易收攏的軍心瞬間崩成一盤散沙。那三萬桀驁精兵聽說班第來了,就跟惡狗見了骨頭,聞風(fēng)而動,自發(fā)聚到了班第身邊去。
與此同時,可汗得到了皇帝密令,讓他盡力經(jīng)營牽制班第,不可讓班第獨攬漠北大權(quán)。
漠北世代都是喀爾喀部的地盤,可汗自然也不愿意見自己的部族輕易改姓易主,但人要會看形勢,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憑班第這眾望所歸的架勢,他癡傻了才會去與之爭鋒。
算起來,班第算是他們喀爾喀全族的恩人。當(dāng)初若沒有班第與科爾沁相助,他與剩余族人這輩子怕是至死都返不了故土。把喀爾喀交到班第手里,其實也不虧。
再說,他兒孫盡數(shù)戰(zhàn)死,身后無人,只剩老妻作伴,爭來權(quán)柄又有何用。
是以,在班第帶著容溫到漠北的第二日,喀爾喀可汗便與班第商議,有意收班第為義子,好名正言順讓賢可汗之位。
班第把二者都拒絕了。
他是科爾沁人,不會給外部當(dāng)兒子。
而且,在來漠北前與皇帝會面時,他曾與皇帝做了筆交易。
他以一生不稱王漠北,換皇帝封容溫為固倫純禧公主,并額外為容溫設(shè)護衛(wèi)長史。
皇帝沒有嫡女,當(dāng)朝并無固倫公主,但有前輩皇帝留下的嫡女,譬如固倫淑慧大長公主。
容溫就算被封固倫公主,在輩分上也壓不過大長公主。但她有實權(quán)規(guī)制的護衛(wèi)長史后,一切便不一樣了。
公主設(shè)護衛(wèi)長史,乃是大清開國至今頭一份。
終于,他的琪琪格又是最尊貴的公主殿下了。
這是容溫曾隨口玩笑提及的三個兒時愿望中的,其三
“這個時辰,你不去王帳,怎么回來了”容溫剛剛打發(fā)了車馬勞頓的扶雪下去休息,轉(zhuǎn)眼便見班第走了進來。
當(dāng)初因為她無意一句玩笑,班第瞞著給她換了個固倫公主的虛名回來。
導(dǎo)致班第如今明明手握漠北實權(quán),統(tǒng)管一應(yīng)戍邊事務(wù),一呼百應(yīng),大大小擊退沙俄羅剎鬼數(shù)次,立下彪炳戰(zhàn)功,卻無法名正言順的接管漠北,處理軍務(wù)政務(wù)都得去王帳中。
搞得像個惡意架空可汗,還要每日去可汗面前耀武揚威的賊子。
班第之前在草原上名聲就差,如今更是差得不忍直視。
想來,這也是皇帝為何樂意和班第做交易的目的。
皇帝就是要讓班第一身污點,哪怕站到高處,也是受世人指摘而非追捧。
變相以人心為矛,施以打壓。
班第見了容溫,隆起的眉頭終于平順了些。
但不過片刻,又沉下了臉,不滿道,“你讓人把地龍熄了”
漠北的冬天,雪風(fēng)凜冽,苦寒異常,雪擁過人半腰高。
班第唯恐容溫氣候不適病倒,從早秋開始便在屋子里燒起了地龍,不許容溫隨意出門走動。還讓特地從關(guān)內(nèi)弄來給容溫調(diào)理身子的名醫(yī)開預(yù)防風(fēng)寒的方子。
托他這番嚴防死守的福,容溫一個冬天都是健健康康。就是在府內(nèi)悶了快小半年,感覺自己快被地龍烤成藥味的人干。
“這都四月出頭了,百花齊發(fā)的好時節(jié),哪里還用得著燒地龍。”
容溫一點都不怵班第的冷臉,理直氣壯的反駁。
“過猶不及的道理你懂吧,我總不能一輩子關(guān)在暖房里。今天天氣多好啊,正好你有空,不然我們出去踏踏青他們說草原上的雪早就化了,藏了一冬的草兒冒了頭,翠油油的。”
容溫說著,已主動拉上了班第的胳膊,興沖沖的要往外走。
班第下意識順著她走了兩步,又很快頓住。
容溫疑惑回頭,“怎么了”
“察哈爾說。”班第定定望向容溫,低聲道,“二福晉瘋了。”
“瘋了”容溫瞠目,面上神色莫測,她可忘不了,當(dāng)初是二福晉阿魯特氏給她下的避子藥,“為何發(fā)瘋”
班第半垂雙眸,濃密的睫毛在眼窩上籠出一片陰影,他開口,語氣淡漠,聽不出喜怒,“被老臺吉逼瘋的。”
“逼瘋。”容溫一陣齒寒。
當(dāng)初烏蘭木通戰(zhàn)事停歇后,容溫便把找二福晉算賬的事提上了日程。
班第阻止了她。
她本以為班第是顧念幾分舊情,班第卻冷戾眉目說,“我們不動她,自有人會因我們不動她,而動她。”
這話說得繞口,容溫聽得一知半解,也懶得探究科爾沁的內(nèi)事。反正只要二福晉會得到該有的懲罰,她也樂得不臟手。
如今想來,班第口中的有人,指的便是老臺吉鄂齊爾。
從揭露達來之死真相時,鄂齊爾都不敢親自出面,而是推自家兄長多羅郡王出來頂雷的事便可看出,那是個白長了幾十年歲,遇事只是躲閃逃避,毫無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恕?
這樣的人,自然沒有勇氣承認,自己才是導(dǎo)致諸子死的死,散的散的罪魁禍首。
如此情形,他必然想找個身份地位低于自己的替罪羊背鍋,來安慰自己的齷蹉良心。
二福晉不知死活對容溫這個和親公主下藥,意圖斷班第后嗣。這在重視血脈延續(xù)的蒙古的來說,本就是不可饒恕的事。可意外的是,二福晉得到了寬恕,班第與容溫并沒有懲罰她的意思。
這個時候,一直尋求自我解脫的鄂齊爾便跳出來了,充當(dāng)正義使者,試圖通過折磨二福晉,為班第與容溫討回公道,從而來達成自我寬恕。
鄂齊爾潛意識里有多心虛,二福晉便得受多少磋磨。
被逼瘋的是二福晉,又何嘗不是鄂齊爾自己。
“這可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顧慮到鄂齊爾畢竟是班第生父,容溫并未說明。很快換了話題,簡單提起扶雪與察哈爾之間的事。
班第聽罷,越發(fā)沉默,唇角平直,一路牽著容溫去外面踏青。
容溫擔(dān)心他,扣扣他的手心,小聲道,“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這草還稀稀疏疏的,一點都不好看。”
“剛才還抱怨我關(guān)你太久,舍得這么快回去”班第順手把容溫抱到一個小草丘上站好,抬手仔細替她攏了攏斗篷。
“別擔(dān)心。”班第略微仰頭,迎著草原春日的風(fēng),與慵懶的天光,直視站在草丘上比自己還高出半個頭的年輕姑娘。
“我只是突然想起有件事一直未曾對你說。”
“什么”
“你很勇敢,我很愛你。”
方才聽容溫說起扶雪那番考慮,乍然一聽寡漠無情;仔細想來,未免不是另類悲哀。
如今人如芻狗的世道,女子本就弱勢,活著已是不易,又哪里來的勇氣,奮不顧身為愛去奔向另一個人。
可是,他遇見的姑娘,偏偏就有。78九載春秋似公主府旁那條蜿蜒的清水河流,悄然流淌而過,漠北塞上風(fēng)情依舊。
適逢蕭瑟深秋,漠北的雪已紛紛揚揚自天際灑落,嚴寒凜冽,公主府庭院內(nèi)卻因添丁之喜,熱鬧不已。
接生嬤嬤小心翼翼把襁褓里正閉眼哭的小嬰孩遞到班第面前,熟練的討口彩,“恭喜臺吉,喜得”
班第一門心思想看立刻去見內(nèi)間產(chǎn)房里的容溫,完全沒有接過襁褓的意思,只瞥了一眼,確定孩子手腳五官是否齊整。
眼神匆匆晃過哇哇大哭的嬰兒臉蛋,班第腳下一個踉蹌,面上有很明顯的迷茫與懷疑。
他身居上位多年,早已練就了一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威壓氣勢。
接生嬤嬤忽然見他失態(tài)變臉,還以為是自己哪里犯了大忌,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后半句話卡在喉嚨里,屈腿便要跪下討?zhàn)垺?
一旁的喀爾喀老可汗夫婦見了,生怕她顛著孩子,連忙制止,并立馬歡天喜地的把孩子接了過去。
這些年,老兩口與班第容溫處得極融洽,是把二人當(dāng)親族后輩看待的。
如此算來,這孩子便相當(dāng)于他們的大孫子了,容溫懷孕時老兩口沒少跟著操心。
接生嬤嬤雖得了老可汗夫婦的安撫,但仍心有余悸,忍不住去覷班第的面色。
這才發(fā)現(xiàn),眨眼的功夫而已,班第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內(nèi)室門口了
內(nèi)室。
班第甫一踏進去,便被刺鼻的血腥氣熏得皺眉。親眼見到容溫?zé)o礙后,他面上緊繃之色才逐漸緩和。
不顧屋內(nèi)丫鬟婆子們戲謔的神色,俯身親了親容溫濕漉漉的眼,嗓音澀然,“還疼不疼現(xiàn)在有人穿那些小衣裳了,我們只生這一個好不好”
容溫有氣無力地點頭,向他撒嬌,“是好疼的。”
成親近十載,容溫依舊是明眸善睞,清麗婉莊的好模樣,只是眉宇間更多了一絲只有歲月才懂的風(fēng)情。
哪怕此時因生產(chǎn)露出狼狽疲態(tài),也是美的。
這些年,她過得很好,唯有不能生育這樁事,成了她的隱痛。
她每年都會親自做幾套小衣裳備著,期待小生命的降臨。
這一做,便是九年。
九年里的失望與辛酸,只有班第這個枕邊人才懂。
好在,如今終于得償所愿。
容溫面上疲意不減,但雙眼亮晶晶的,期待道,“你見過孩子了吧,長得像誰抱給我看看吧。”
“”班第聞言,先前的酸澀收得一干二凈,面色古怪,轉(zhuǎn)移話題,“我抱你去正房。”
產(chǎn)房是用廂房布置出來的,容溫坐月子自然得回正房去。
兩人成親已近十年,彼此太了解了。
容溫見他這反應(yīng),嚇得眉心一跳,忽然掙扎著想下床,急道,“孩子出事了”
“別瞎想,孩子沒事。”班第眼疾手快把她按回去,仔細用被子包好,安撫道,“不信你聽外面可汗與哈敦的笑聲。”
容溫側(cè)耳聽了聽,松了口氣,睇向班第,疑惑抱怨,“孩子既然好端端的,為什么不讓我見。”
“因為他”班第斟酌用詞,“相貌驚人。”
“”還能這樣形容孩子
這個孩子是容溫心心念念盼了多年才等到的,誰也擋不住初為人母的女子,她執(zhí)拗地要立刻見孩子。
班第實在拗不過她,只得讓扶雪把孩子抱進來。
容溫就著扶雪的手掀開襁褓看了一眼,原本的期待喜悅忽然轉(zhuǎn)為無言沉默。
果然是相貌驚人一孩子。
驚嚇的驚。
襁褓里,頂著幾根稀疏小卷毛的嬰兒,一身紅中泛青,青中帶黑的皮膚,不僅皺巴巴,瞧著還臟兮兮,像個縮小版的邋遢怪老頭。
眼睛鼻子嘴都小,但哭聲卻格外大。
這些都不重要,最關(guān)鍵的是,小嬰兒的兩邊臉蛋兒大小不一。
容溫收回手,下意識摸了把自己臉,又睨了眼班第深邃俊朗的面孔。臉上逐漸浮現(xiàn)出班第初見孩子時的表情呆滯、茫然、懷疑。
她喝了那么多年的苦藥,辛辛苦苦懷胎十月,就生了個滿臉褶皺,瞧著比爹娘還老幾十歲的小丑鬼
就這
扶雪察覺到氣氛不對,她如今已是伺候容溫多年的老人了,隱約猜到夫妻兩古怪表情的由來,忙不迭活絡(luò)氣氛,“公主您聽,小主子哭得多有勁兒,等長開了肯定是個健康活潑的小格格。”
“小格格女兒”班第與容溫同時抓住關(guān)鍵點,異口同聲驚詫反問。
當(dāng)初容溫懷孕時,所有人都以為她懷的是男孩。
因為她肚子尖尖,口味也喜食酸。
最重要的是,這小家伙太能鬧騰了
動不動便在容溫肚子里生胳膊蹬腿,胎動的力度還十分大。
班第第一次見容溫的肚子上凸出一個小肉包時,嚇了一大跳,拿出為父的威壓試圖和她交流,讓她少折騰她額吉。
結(jié)果,不僅沒能成功制止這小家伙,似乎還讓小家伙記住了他的聲音。
導(dǎo)致那之后,每次一聽見他的聲音,小家伙一定會重拳出擊提醒父母自己的存在。
也不知是太喜歡班第這個父親,所以反應(yīng)激烈,還是存心和班第作對。
反正,容溫是被她折騰得不輕。
為此,老可汗夫婦曾建議過班第無數(shù)次,讓他與容溫少見面,分開住。
班第自然不樂意。
所以每日只能等深夜了,小家伙在肚子里休息了,才敢偷偷溜進房中睡覺,順便做賊似的小小聲與容溫說幾句話,然后天不亮又得趕在小家伙大展拳腳前趕緊溜走。
名正言順的夫妻兩,硬是被這小家伙搞成了只能深夜密會的偷情男女,憋屈得很。
這般會折磨爹娘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個可愛又柔軟小姑娘,一定是個皮小子沒錯了。
因為先入為主的想法在,以至于班第與容溫都未過問孩子的性別。
如今乍然從扶雪口中得知這意料之外的驚喜,初為人父母的小兩口驚得對視一眼。
班第先反應(yīng)過來,他那眼神明顯比之前亮,神清氣爽起身,主動讓扶雪教自己抱孩子。
班第一邊學(xué),一邊翹著唇角仔細觀察小女兒。
其實,好像也沒那么丑。瞧這小鼻子吸氣時一動一動的,還挺可愛。
班第矜持的與容溫分享喜信,“她好像屬于耐看型,你仔細瞧,她五官生得還是毓秀的,有幾分像”
容溫似有所感,死死盯住班第。
班第訕訕,到嘴邊的話囫圇咽了下去,覷了眼懷中輕飄飄的小女兒,心中一片柔軟,面不改色的反口,“像我”
容溫?zé)o奈,慢吞吞道,“她還小,聽不懂你說話。所以,你不用擔(dān)心她會記仇你說她丑,更不用急著找補。”
班第不贊同,“她這么聰明,肯定聽得懂。之前我見你只是隨手翻了翻三十六計,沒想到她就在你肚子里學(xué)會了瞞天過海這一招,成功偽裝隱藏了自己的小姑娘身份,瞞過這么多雙眼睛”
容溫瞠目,“”
你可真敢吹。
容溫被班第反復(fù)的行徑弄得哭笑不得,示意他把女兒放到自己身邊。
畢竟是自己期盼多年,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容溫雖為小姑娘的長相震驚,但天底下到底沒有母親會真的因為孩子長得丑而嫌棄她。
雖然她真的長得奇形怪狀。
容溫執(zhí)起小姑娘紅彤彤的小手丫親了親,莫名紅了眼眶。
“月子里不能哭。”班第摸摸容溫的頭,也小心翼翼往小女兒手丫子上親了一口。
“你是真的喜歡她嗎”容溫忽然問,“之前你說喜歡兒子的。”
“你為我生的孩子,我自然喜歡。”班第一本正經(jīng)的糾正容溫,“之前我說喜歡兒子,是以為大局已定,沒得挑,只能認命”
這些年,不僅容溫想添個孩子,班第其實也同樣渴望。
但其心境并非來自建功立業(yè),娶妻生子這種世俗的圓滿。
而是因為曾經(jīng)在歸化城時,莫日根給容溫的卜卦。
“半生樊籠,半生無子。”
這句卜卦像是密實恐怖的烏云,籠罩在他身上,無時無刻不在壓抑他的神經(jīng)。乃至無數(shù)個午夜驚醒,憶起夢中形單影只,困在公主府中蕭條度日的容溫,都是一背冷汗。
從前他以為自己不畏死,后來才醒悟自己其實更貪生。
他怕留她一個人。
所以這些年他行事可謂謹慎,十分注重自身安危,唯恐一不留神便卦相成真。
孩子的到來,于他而言,更似陽光刺破烏云,終見青天
班第把來之不易的小女兒視若珍寶,覺得朗日星輝都不足以媲美自己的掌上明珠。
眼看小女兒已牙牙學(xué)語,快滿周歲了,他還在挑挑揀揀,沒給定好名字。搞得眾人都只好暫且稱小女兒為小格格。
這日,容溫抱著咿咿呀呀的女兒進屋,見班第又在案前坐著翻書,不由調(diào)侃道,“找出什么好名字了”
班第聽見母女兩的聲音,立刻站了起來,一手接過胖乎乎的女兒放在長榻上,一手攬著容溫問,“你怎么又自己抱她,她現(xiàn)在這么沉。”
小孩兒見風(fēng)長,一日一個樣。
快滿周歲的小格格很爭氣,對得起父親當(dāng)初對她的閉眼瞎吹。
早已一改出生時的邋遢小丑鬼模樣,越長越干凈白嫩,圓潤可愛,也越長越像班第。
白嫩嫩的臉蛋兒上,生得副與班第如出一轍的深邃五官,連那雙咕嚕嚕的大眼,細看都泛著透亮清澈的銀灰。
但她輪廓卻不似班第那般冷硬鋒銳,而是兼并了幾分容溫的柔和,肉嘟嘟的,像只白胖軟綿的小包子。
“她之前被老可汗帶去了王帳玩,我不親自去接,她肯定耍賴不肯回來。”容溫解釋道,順手理了理女兒的卷毛小揪揪。
小姑娘的臉上,很明顯能看出父母的相貌特征。
就是這頭小卷毛,不知像誰。
班第聞言,輕輕捏了把女兒藕節(jié)似的小胖胳膊,逗她,“小賴皮。”
小姑娘懵懵懂懂,沒聽懂父親的戲謔,只當(dāng)父親在和自己說話,剛長出來的幾顆小米牙小嘴笑咧開,嘰哩哇啦回了好大一通咿咿呀呀。
口水往下滴了三千尺,還不肯停。
班第扯出女兒的小手絹,替她擦干凈口水,好笑道,“天天教你說話,怎么還是只會咿咿呀呀,這誰聽得懂”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想去拿班第手里的小手絹。
班第嫌手絹臟,隨手拿了個容溫新做的布老虎給她玩。
小姑娘眉開眼笑的接過,爬到榻角,扯著老虎尾巴自己玩了一會兒,忽然抬頭朝班第喊了一句什么。
班第與容溫正在討論漠北牧民種牛痘的事。
天花與臟病一樣,一直是草原上要人命的惡疾。去年,關(guān)內(nèi)有大夫研究出了種牛痘預(yù)防天花的方法。
班第聞訊,特地以良駒數(shù)千,跟皇帝換了那個大夫來漠北傳授種痘之術(shù)。
兩人說得投入,都沒聽清小姑娘說了什么,只以為她又在自言自語,嘰嘰咕咕了。
小姑娘沒得到回應(yīng),氣得爬到班第身邊,小腦袋一頭撞到班第胳膊上,大聲喊,“父汗”
班第與容溫同時愣住,不敢置信的望向小姑娘,“你說什么”
小姑娘不吭聲,氣呼呼的把掉了尾巴的布老虎往班第懷里一塞,似很不滿意父親給了自己一個水貨。然后很有脾氣的轉(zhuǎn)身,想爬回方才玩耍的榻角去。
容溫順手把人撈了回來,在她臉上親了親,溫聲細語哄道,“小格格,再把方才說的話講給額吉聽聽,好不好”
小姑娘最喜歡溫柔漂亮的額吉親她了,很給面子的點點頭,脆生生又喚了一聲,“父汗。”
小姑娘雖是對著容溫喚的,激動的卻是班第。
他的小女兒頭一遭開口,喚的便是他。
血脈之情連涌出來的感動,沖得班第喉嚨發(fā)酸。凝著小女兒緩了片刻,班第才想起問容溫,“她為何稱我父汗你教的”
父汗父汗,父親自然得是汗王。
班第雖是漠北有實無名的王,但明面上的爵位卻只是臺吉。
他本人其實并不在意這些虛名,平時一向是教女兒喚自己阿布。
“不是。”容溫搖頭,回道,“應(yīng)該是老可汗教的。我去的時候,他正在教小格格說話。”
班第不由皺眉,無奈道,“這都多少年了,他還在想認我當(dāng)兒子然后順理成章替我改變身份,去承襲可汗之位”
“我覺得不是,老可汗也許是認為”容溫頓了頓,望向容貌與班第有七分相似的小姑娘,通透道,“世俗無法替你加冕稱王,但愛可以。”
因為,他本就是無冕之王。
班第聞言,大為震動,滿目復(fù)雜望向正在繞自己小卷毛玩的小女兒,喉結(jié)飛快滾動幾下,忽然把女兒與容溫一起摟進懷里,激動道,“我知道我們的孩子,該叫什么名字了。”
容溫“嗯”
“其木格。”班第笑起來,“她叫其木格。”
其木格,意為花蕊。
是他與琪琪格,用愛孕育出的小花蕊
小花蕊小格格自出生起,便長在所有人的偏愛中。
性格養(yǎng)得是愛玩又愛跳,愛鬧也愛笑,一刻都閑不住。
剛剛學(xué)會走路,便倒騰著兩條短蘿卜腿兒,顛顛的往草原上去撒野。
三歲時,小格格忽然對摔跤起了莫大興趣。
學(xué)著那些比試摔跤的魁梧大漢把小裙子往腰上一塞,興沖沖的跑進王帳,求父汗送自己去王帳附近,專門給軍士家小兒郎開設(shè)的摔跤班里學(xué)摔跤。
班第啼笑皆非,“把裙子放下來”
“放下就讓我去嗎”小格格歪著小腦袋,一臉期盼。
“摔跤是男孩學(xué)的。”班第扯了扯女兒柔軟的小卷毛揪揪,提醒道,“你是個梳漂亮辮子的小姑娘。”
“大不了我把頭發(fā)剪了,就像小羊剪羊毛那樣,剃得光溜溜。這樣,還免得你們總是摸我頭。”小格格機靈的在腦袋上比劃了一個大圓蛋。
她早就想把這頭小卷毛剪了,因為她覺得大人摸她頭時的動作,像她摸扶雪姑姑養(yǎng)的大獵狗狗頭。
“不可以。”他不想要一個光頭女兒,也不想要一個五大三粗的摔跤能手女兒。
“為什么”小格格鼓著包子臉,固執(zhí)追問,“我看見草原上很多男孩兒都是光禿禿的腦袋,我剃了頭不就能變成男孩兒了嗎我為什么不能去學(xué)摔跤”
班第與容溫都是苦后方得自在的人,所以他們希望唯一的女兒,生來便有底氣做草原上最自由的風(fēng)。
在教育女兒的問題上,夫妻兩都默契的不以世俗規(guī)矩束縛她,男女尊卑那一套更是閑扯。他們的女兒,不需要對任何人卑微。
以至于在小格格眼里,她與男孩兒的區(qū)別只在于頭發(fā)長短不同,與不可以一同洗澡噓噓。其他的,男孩兒能做的,她自然也能做。
班第覺得小格格的問題不好回答,遂轉(zhuǎn)變思路告訴她,“你太小了,要四歲才能學(xué)摔跤。等你長大了要是還想學(xué),父汗再帶你去。”
“哦。”小格格焉巴巴的在王帳里玩了一會兒,很快又提著小裙子跑了出去。
班第早習(xí)慣了女兒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性格,唇邊劃過一絲寵溺,繼續(xù)頭疼他的軍報。
過了一炷香左右,班第將將想出一絲解決軍報上麻煩的頭緒,便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
侍衛(wèi)捧著一個香囊沖進來,忍俊不禁道,“臺吉,小格格拿了你的私印送給摔跤師傅,想賄賂師傅不計較她年紀小,教她學(xué)摔跤。”
“”
難怪剛才那小家伙在王帳里賴了半天,他還當(dāng)她是死心了不高興,原來是在找買通師傅的禮物。
班第氣極反笑,把私印往懷里一揣,抬腳往外走,“去看看她。”
摔跤班里。
師傅暫停授課,一臉焦躁無奈的在原地轉(zhuǎn)圈圈,簡直想給賴著不走的小格格跪下。
好在班第及時來了。
小格格是個聰明孩子,一見父汗面色不好,索性先發(fā)制人,撅著小嘴把邊上的小男孩兒拉過來,“父汗你看,我比他還高一點點。”
言下之意,她已經(jīng)長到可以學(xué)摔跤的年紀了。
班第不接她的話茬,只故作嚴厲的問,“為何要拿走父汗的私印”
小格格肩頭一縮,有點害怕,攪著手指老老實實交代,“因為那個金坨坨最丑。”
摔跤師傅“”
“”班第也是一梗,他問話是這個意思嗎
“你不能不問父汗,便亂拿東西,這是錯的還有給師傅送禮,更是錯上加錯”
聽班第竟然是說這個,而非自己年齡不夠。
小格格莫名來了底氣了,手指都不攪了,有理有據(jù)道,“之前是父汗你說的,王帳里的東西我可以隨便拿了玩。還有,父汗你為了讓我晚上不去纏額吉一起睡,也經(jīng)常送我東西啊。所以,我為什么不能送師傅東西”
得益于班第的言傳身教,小格格認為,求人辦事送東西是理所當(dāng)然的,一點錯都沒有
這種事能拿到外面說嗎
班第再次被三歲女兒噎住,怕自己再教訓(xùn)下去,她又童言無忌抖出什么不該說的,最后索性直接道,“真想學(xué)行,那你暫時在這里學(xué)一下午。”
小格格笑瞇了眼,點頭如搗蒜。
隨著女兒一天天長大,班第也逐漸領(lǐng)悟到女兒是個聰明小固執(zhí),一味阻止只會適得其反,就像方才這樣,輕易根本摁不住她。得讓她自己撞了南墻,疼了才知道回頭。
班第對摔跤師傅交代兩句,斜覷歡天喜地的小女兒一眼,徑直走了。
摔跤師傅得了交待臺吉的任務(wù),務(wù)必要在今下午掐死小格格學(xué)摔跤的熱情,累點苦點沒關(guān)系。
摔跤師傅是個實在人,領(lǐng)命之后,直接把小格格和另外幾個初學(xué)摔跤的小男孩指到最后面去學(xué)扎馬步了。
前面都是些七八歲,學(xué)了幾年摔跤的男孩兒在互相較量。
正好有一對摔跤的男孩打到了小格格面前。
其中一個男孩兒小格格還認識,是父汗的好兄弟,查干伯伯家的嫡長子,云律。
小格格看熱鬧看得起勁,眼睛瞪得老大了,攥著小拳頭高高興興的喊,“云律哥哥加油”
結(jié)果忘了注意已經(jīng)發(fā)酸的小短腿,一個踉蹌,直直往前撲,憑著自己的小矮子身高,瞬間把云律的褲子拽了下來。
云律只覺雙腿一涼,懵了。
然后,云律的對手趁機把光屁股的云律摁爬在地上,反敗為勝。
云律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對手按趴下,也是第一次當(dāng)眾光屁股,氣了個臉紅脖子粗。
云律胡亂提上褲子,并咬牙切齒系了一個死結(jié)。
然后,一點都不顧及往日父親在他耳邊念叨的,要愛護小妹妹的話。
提著小格格后領(lǐng)把人拽起來,手指毫不留情戳上她的肉呼呼包子臉,氣得說胡話,“我要是也三歲,一定把你打哭”
小格格之前聽額吉說過,不可以當(dāng)眾解衣服,脫褲子,會羞死人的。更何況是脫別人的褲子。
小格格知道自己惹禍了,所以臉被戳疼了也忍著不哭。
等云律放過她后,她還記吃不記打,可憐兮兮的主動把包子臉湊過去,“哥哥你給我吹一下。”
云律“”那我戳疼你是為什么啊。
云律看著小姑娘白嫩包子臉上的紅痕,與眼角似隨時都會砸下來的金豆豆,無語片刻,認命的蹲下去給她吹了吹。
小格格見狀,立刻順桿子往上爬,一雙藕節(jié)似的小胳膊飛快繞上云律的脖頸,撲在他懷里哭唧唧的撒嬌耍賴,“剛才摔到膝蓋了,有一點點疼。”
云律稀里糊涂的又擔(dān)任了她的坐騎,把人背回了公主府。
晚上。
班第一回府內(nèi),便一臉戲謔的去逗女兒,“明日起早些,父汗送你去學(xué)摔跤。”
小格格抱著小木馬瘋狂搖頭,“不去不去。”
“為什么”班第明知故問,小格格的學(xué)習(xí)情況摔跤師傅早就轉(zhuǎn)達給了他。
但師傅沒好意思說小格格把人男孩褲子扒了,只說的是小格格扎馬步摔了一跤,便懨懨的回府了,估計不會再惦念著去學(xué)摔跤了。
小格格想了想,奶聲奶氣學(xué)起戲文里的調(diào)調(diào),一本正經(jīng)唱道,“羞煞人也”
動不動就有光屁股的風(fēng)險,還是不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