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庭光的轉學手續(xù)辦得很迅速,新學校比東文更遠,課業(yè)更重,小姑娘卻一句都沒有抱怨過,默默背負起那些她這個年紀原不該承受的東西,一步一步走得堅定。
說來也巧,當玉蘭花開在滬城各個地方輾轉演出的時候,白萍籌備了許久的華國婦女報也正式發(fā)刊。
這報紙是她和一眾女性同好長久的心血所鑄,之前和唐沅通信時也曾提過幾句,唐沅深知在這個年代創(chuàng)辦報紙雜志的艱難,于是以宜新的名義投入了一筆錢。
現(xiàn)在的宜新已經(jīng)是滬城發(fā)展最快的企業(yè)之一,提起高端商場,那些富太小姐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宜新。單是滬城城區(qū),就已經(jīng)開了三家分店,且正有往周邊城市擴展的趨勢。
唐沅開始有更多的余力和金錢,騰出手去做一些她認為有意義的事。
不止是支持幾家報社雜志這筆支出對如今的她來說幾可忽略,她還投資援建了一家西式醫(yī)院及醫(yī)學院,取的是曾經(jīng)一家私立高中的校址,里面的硬件設施都是現(xiàn)成的,等各類儀器設備安置好就可投入使用。負責人跟她說,今年下半年就可以開始招收學生。
這個時代的西醫(yī)還是一個對普通人而言略顯遙遠的群體,內(nèi)陸的西醫(yī)院校更是緊缺。雖說學醫(yī)救不了華國,卻可以讓華國在真正的危難來臨之際不必受國外勢力的掣肘,可以救下許多華國人的命。
仔細算來,如今離那場大戰(zhàn)爆發(fā)也不算遠了。
華國婦女報的發(fā)行首刊邀請了不少名家大家撰稿,以女性學者為主,唐沅亦在其列。這個時候社會上的科學和民主之風吹得正盛,亦是青年學生中最時髦的話題,因時制宜,她揮筆寫下一篇男人的科學與真理。
科學曾一度被認為是男人的戰(zhàn)場,即使在她那個世界,科研領域中的性別歧視依然屢見不鮮。遠的不說,但凡學過高中生物的人都知道發(fā)現(xiàn)dna雙螺旋結構的沃森和克里克,但拿出了關鍵性證據(jù)、從而證明這一結構真實存在的富蘭克林呢,又有多少人記得呢
唐沅從不認為,女性應該被科學拒之門外,動物分雌雄,不代表科學也該分陰陽。否則,那些曾在科學史上留下過偉大足跡的女性科學家們,豈不是都該被視為異端邪說了么
所謂“男人的科學與真理”,無非是男人們?yōu)榱司S護自己絕對的話語權,說出來哄女人的謊話罷了。
可笑的是,謊話說一千遍就成了真,到頭來竟連他們自己都信以為真了。
唐沅把這篇文章給白萍寄過去,白萍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給她回了信。她顯然對這個話題極感興趣,書信往來間說了不少自己的見解。
唐沅看著她的回信嘆然。白萍先生不愧是華國女權事業(yè)的先驅者,雖主攻方向不在科學,但顯然對這一途鉆研頗深。她的許多觀點甚至已經(jīng)超越了時代的桎梏,將這一切愚昧落后遠遠地甩在了后面。
高山流水遇知音,她很高興能在這個時代找到平等投機的對話者。
華國婦女報首期發(fā)行那天,白萍特地往她這兒額外寄了一份,頭版就是白萍親自撰寫的發(fā)刊辭。她寫“吾今欲結二萬萬大團體于一致,通全國女界聲息于朝夕,使我女子生機活潑,精神奮飛,絕塵而奔,以速進于大光明世界。”
生機活潑,精神奮飛,絕塵而奔。
那的確是再好不過的世界。
她無比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滬城浦江上的燈火霓虹并沒能讓這個羸弱的國家重新變得強盛起來,它不過是織就了一匹華美的外袍,上頭綴著錦繡盛世,遮住的內(nèi)里卻是瘢痕交錯,膿血不止。
一切的繁華盛景都不過是水面浮影,都不用什么大風大浪,一顆石子投下去,所有的光鮮亮麗都會四分五裂,破碎成片。
脆弱到不堪一擊。
唐沅的目光從來不曾僅僅著眼于當下,她看得到不遠的將來,山川破碎,血流成河,曾經(jīng)的錦繡都會幻滅成灰,化作真正的人間地獄。
她得為此做些什么。
這一年,政府高層權力更迭,整個國家的命脈正式從革命黨手中移交到了軍閥手中,雖然表面上仍是民主政府,但真正看得清形勢的人都知曉其中的差別。
既得利益者歡呼雀躍,真正憂國憂民的革命黨人和知識分子卻為此憂慮不已,沒有人比他們更能看清軍閥的本質(zhì),說到底,那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獨裁主義罷了。
他們歷盡艱辛推翻了封建王朝,可到頭來卻好似畫了個圈,又走回了原點。
既如此,他們這些年的努力又算什么呢他們的同胞和戰(zhàn)友為此做出的那些犧牲又算什么呢
沒有人是甘心的。但讀書人的無奈就在于,他們是最能清醒地認識這個世界的人,但比起軍閥的武器軍火,他們卻又是力量最渺小的人。
螳臂擋車,蚍蜉撼樹,最無力可悲,莫過如是。
華國的知識分子罕見的集體沉默了。
權力更迭、暗潮洶涌之際,卻沒有人注意到,宜新老板戚笑敢的家中少了一位姓吳的貼身助理。
這是軍閥上臺之初,它如今倒還打著民主自的旗號,但唐沅知道,它的最終目的是集權和獨裁,而任何一個獨裁者的政府,都不可能允許自由與反抗的聲音存在。
很不巧,唐沅身上貼的諸多標簽中,正有兩個寫著自由和反抗。
她知道,當局遲早會拿她開刀,所以,她選擇先下手為強。
“戚老板,你此次來找廖某人,不知所為何事”
廖元誠瞇著眼睛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女人,目光里帶著審視,銳利如鷹。
唐沅仿佛壓根兒沒注意到他的防備與警惕似的,自顧自地端起面前的茶杯,姿態(tài)閑適得像是面對一個久別重逢的故人,笑道“廖市長慧眼擇主,如今杜總統(tǒng)上臺,您也算得償所愿,恭喜。”
說著,她以茶代酒,遙敬了廖元誠一杯,笑意吟吟的樣子做足了誠懇的姿態(tài)。
她這話并不是無的放矢。這廖元誠從一開始就是如今上臺的杜孟勛的嫡系,否則也坐不上這滬城市長的位置。如今杜孟勛上臺,他這一支自然是占盡了好處,以后前途光明,飛黃騰達自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