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jī)把唐沅送回居住的別墅,她一下車,便見小花園外的大門前,草兒和綠綺正在那站著。
綠綺跟著唐沅一路從宜城到滬城,眼下新政府成立,舊時候那套丫鬟小廝的規(guī)矩如今是不適用了,綠綺也就隨大流改回了原本的姓,叫做吳綺,幫著唐沅做事,如今也算她麾下一員得力干將。
草兒見了她,神色一下子雀躍起來,臨了卻收了聲,小心翼翼地喊“姐姐”
小姑娘被吳綺從頭到腳地梳洗整理了一番,穿一身干凈的細(xì)棉布衣裳,頭發(fā)洗得干凈柔順,散披在身前,睜著一雙黑亮的大眼睛清凌凌地望過來的時候,能望進(jìn)人心里去。
唐沅走過去摸了摸小姑娘的頭,柔聲問“怎么站在這兒”
吳綺無奈道“我勸了,不聽,草兒說想等小姐你回來。”
“我反正也沒什么事做”
小姑娘似有些不好意思,說著就吶吶低下了頭。
唐沅心里一暖,認(rèn)真同她道“謝謝草兒。”
“不、不用謝”
到底還是小孩子,被大人夸一下就會臉紅,明明開心得恨不得原地轉(zhuǎn)圈圈,卻強(qiáng)抿住唇角故作穩(wěn)重的樣子可愛極了,唐沅一個沒忍住,伸手又薅了把她的頭發(fā)。
小姑娘也不惱,自己伸手撫順被薅亂的頭發(fā),亦步亦趨地跟著唐沅進(jìn)了屋子。
吳綺心細(xì),方方面面都考慮得周到,還請醫(yī)生為小姑娘細(xì)細(xì)檢查過身體。直到她檢查時掀開衣服,才知道小姑娘在那個“家”里遭的罪遠(yuǎn)比她想象的多,渾身都是傷痕,好些地方甚至新傷疊著舊傷,沒來得及結(jié)痂,還時不時往外滲著血,看起來可怖極了。
小姑娘右邊小手臂上有一大塊燙疤,是她繼父有一次大發(fā)雷霆,把她的手強(qiáng)摁在燒紅的炭上留下的。她望著那塊燙疤說得平靜淡然,吳綺卻在旁邊抹了好幾次眼淚。
最后還得小姑娘替她擦著淚哄她,說,姐姐別哭,我不疼。
草兒營養(yǎng)不良得厲害,醫(yī)生特意叮囑不能一次補(bǔ)得太過分,晚飯吃的是阿姨熬了一個下午的肉粥,又香又糯,小姑娘一連喝了三大碗,要不是吳綺攔著,她能把胃灌滿。
唐沅沒什么養(yǎng)孩子的經(jīng)驗,前頭雖然養(yǎng)過一個塞繆爾,那家伙卻是不怎么需要她操心的,自個兒就能把一切打理妥帖,有時候還能反過來操心她。
可草兒這樣的女孩子卻又小又軟,驟然經(jīng)歷劇變,來到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正是最敏感惶然的時候,該怎么教養(yǎng)她,唐沅著實沒個章程。
最后實在被逼得沒法子,唐沅讓1088找了本安徒生童話,走進(jìn)小姑娘的臥室,用前后這么幾輩子最溫柔的聲音問“要聽睡前故事嗎”
小姑娘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
唐沅彎起唇角。
橘黃色的柔暖燈光下,女人用微啞的聲音娓娓道來,一字一句飄散到窗外寒涼的秋夜里。躺在被窩里的小姑娘用被子遮過鼻子,露出的大眼睛忽閃忽閃,聽得認(rèn)真入迷。
“騎上玫瑰色的云塊,升入天空去了。”
唐沅輕聲道“故事講完了。”
小姑娘長長的睫羽不知何時已經(jīng)低垂下去,神色看上去有些難過。她發(fā)了會兒怔,在唐沅準(zhǔn)備起身關(guān)燈時忽然出聲問她“姐姐,不滅的靈魂真的值得小美人魚付出一切嗎”
唐沅說“只要她覺得值得,那就是值得。”
小姑娘又問“那您也有可以讓您付出生命的東西嗎”
唐沅說“有的。”
“是什么”
唐沅緩緩笑了,狹長的鳳眼注視著她的黑眸,認(rèn)真道“那得問做下這個決定的你自己啊。”
小姑娘怔在那里。
“晚安,草兒。”
第二天是中秋,一大早就有人往別墅送包裹,說是宜城那邊來的,唐沅打開一看,原是宜城著名的陳記點(diǎn)心坊做的月餅,一個個碼得整整齊齊,精致又好看。
不用說,定是戚恕吩咐人準(zhǔn)備的。如今整個戚家,也只有老爺子肯為她花這個心思了。
至于其他人呵,估計對她都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她讓阿姨把月餅切了端上桌,算是給早食加餐,三個人和樂融融地吃完了早飯,卻又聞有客來訪。
是莊彥書。
他穿一身半舊灰白長衫,手上提著一個包裝精美的點(diǎn)心盒子,說是代替雜志社的眾同好來給大老板送節(jié)禮。
吳綺把他迎進(jìn)來,莊彥書一見茶幾上的月餅碟子就笑了“我來遲了一步,早有人把月餅給大老板送來了。”
眾人都善意地笑了起來,長得好又待人平和的讀書人,總是讓人格外有好感的。
草兒挺喜歡這個大哥哥,大哥哥眉眼帶笑,說話的聲音和姐姐一樣好聽,還愿意教她認(rèn)字。她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寫下“草兒”,大哥哥就把一塊月餅塞進(jìn)她嘴里,笑瞇瞇地鼓勵“我們草兒真聰明。”
沒一會兒,就哄得小姑娘一口一個“彥書哥哥”,對他喜歡又崇拜。
寒暄了一會兒,莊彥書才把懷里的一本書拿出來,難掩雀躍地對唐沅道“大老板,咱們這一期的樣刊,出來了。”
他們的雜志因為缺資金停印了三個月,他幾乎以為這本樣刊要永遠(yuǎn)壓在他手里,卻不曾想山回路轉(zhuǎn),他們雜志社又險死逢生。
這一切,都是仰仗他們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大老板。
一想到此,莊彥書就對唐沅生出滔滔不絕的感恩之情。
這是奶活了他兒子的活菩薩啊
唐沅也忍不住帶出幾分笑意“恭喜。”
她望著那本樣刊,沉吟著道“彥書,咱們這期雜志,能不能臨時加一篇文章”
莊彥書疑惑地望過來。
兩人一直談到下午,莊彥書拿著那本樣刊,面色復(fù)雜地走出了別墅大門。
他此刻的心情十分難以形容,幾分慨然,幾分憂慮,但最主要的,卻是一股隱隱的興奮。
他知道,他們雜志社的機(jī)遇要來了。
幾天后,一本名叫華國青年的雜志刊印最新一期。這不算一個大訂單,承包的也只是一家小印刷廠,幾千本雜志摞得整整齊齊,轉(zhuǎn)過幾道手,被送到了滬城各個報刊雜志攤上。
它的旁邊,擺著占據(jù)了滬城媒體咽喉的滬報和黃浦雜志。正值清晨,大街小巷人來人往,不斷有人在攤子前駐足,一雙雙手拿起滬報或黃浦雜志,躺在旁邊的華國青年卻仿佛被人徹底遺忘一般,一次次地被忽視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