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報傳入禁廷, 獻(xiàn)慶帝安心闔目咽氣。
太子率群臣跪于金碧輝煌的寢殿之外, 脫去外袍,露出早已經(jīng)備好的喪服, 遠(yuǎn)望一片大白。
大太監(jiān)張德忠攜明黃圣旨出殿, 眼含熱淚,宣讀遺詔,先帝詔曰,令東宮太子即位。
群臣跪地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迎新帝登基。
皇帝駕崩, 舉國大喪。
禁廷東南西北四座角樓奏響喪鐘,京師重地一百六十四所寺廟隨之鳴鐘。
一時間,鐘聲杳杳八萬里,余音渺渺,回蕩不絕, 將黯淡河山滌蕩一新。
裴勍履行昔日諾言,命手下尋來十七尸首, 妥帖安葬。
史清婉和薛樓月則被留下活口, 裴勍并不急于處置二人, 命人去調(diào)查詳盡, 果然查明她們趁亂勾結(jié),妄圖一石三鳥,謀害薛亭晚和她腹中孩子的狠辣計謀。
松風(fēng)萬壑閣里, 十九拱手請示, “主子, 可要將這兩個毒婦斬首示眾”
裴勍臉上陰陰惻惻,瞇起一雙深邃的眼睛,“剖肝取心頭血,挑斷手腳筋,扔到孟津河里喂魚。”
孟津河日夜奔流不息,向東涌入大海,鮮血引誘魚蝦爭食,想必這兩個毒婦此生再也無上岸可能。
十九跟在裴勍身邊多年,很少見到他這般戾氣外露的樣子,聽聞此處置,也不由得膽顫三分。
裴勍收了面上凜冽之色,指節(jié)在水墨楠木的桌面上叩了叩,眸中浮現(xiàn)少有溫情,“去請張?zhí)t(yī)來,為主母請平安脈。”
薛亭晚因入畫之死動了胎氣,下身有些見紅,好在及時止住,才保下腹中胎兒。
此后每隔三日,裴勍便要召太醫(yī)入府請一回平安脈,惠景侯府送來的千年人參,新帝賞下來的百年靈芝,源源不斷地送入裴國公府,關(guān)心之切,愛護(hù)之深,就連禁廷后妃也未曾有過如此殊榮。
王朝更替,首當(dāng)其沖的便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清算,裴勍以國公身份入內(nèi)閣,行宰輔之權(quán),他一如既往的殺伐果斷,翻云覆雨不過股掌之間。
有獻(xiàn)慶帝明君德政在前,新帝如履薄冰,生怕有一絲一毫的行池差錯,辱沒了祖宗門楣。理所成章的,新帝在朝政上更加依仗裴勍。
天下大定的這些日子,十九察覺裴勍身上威勢更重,與那些久居高位的老閣臣并肩而立,也不遜色分毫。
十九收回思緒,忙拱手領(lǐng)命。
正房里,宛氏憐愛地?fù)嶂约遗畠旱聂W發(fā),問“近來食欲可好”、“夜間是否安眠”、“腹中孩子可鬧騰”等,薛亭晚笑著一一答了,又問宛老太太的傷勢如何了。
當(dāng)日入畫身中數(shù)刀,宛老太太伸手去拉她,也被史清婉劃在手臂上,好在傷口并不深,抹了幾日藥膏子便結(jié)痂痊愈。
宛老太太本欲啟程回余杭,不料恰逢戰(zhàn)事,一再耽擱,薛亭晚的舅舅從余杭修書一封,信中說他不日便要入京述職,到時候帶著宛老太太一同回余杭去。
宛氏說完此事,又提及一些家長里短,說到自家兒子,臉上帶了三分無奈。
新帝登基,急需安定民心,休養(yǎng)生息,弘仁帝不孚眾望,即位后廣行恩政,免去三年賦稅徭役,特開恩科,天下學(xué)子皆喜不自勝,奔走相告。
薛橋辰如今已經(jīng)是千機(jī)丞一丞之長,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非要以官身參加科舉考試,這幾日頭懸梁錐刺股,捧著書本學(xué)的廢寢忘食,
宛氏搖搖頭,“以前叫他讀書考試,簡直如同要他的命如今沒人催促他讀書了,反而巴巴地去參加科舉,真真是不叫人安生”
薛亭晚笑道,“母親,阿辰身無功名,卻得先帝和今上重用,乃是有違祖制,于理不合。如今阿辰身轄千機(jī)丞,要行事周全,才能御下,才能堵住悠悠眾口。再者,他知道未通過科舉始終是母親的心結(jié),此舉是想要母親安心罷了。”
宛氏嘆口氣,想起這兩年自家兒子確實懂事不少,隱隱有能夠支撐門戶之態(tài),心中不禁感到慰藉。
宛氏飲了口金山時雨,又道,“入畫的后事你打算怎么處理可要叫她的家人來把人領(lǐng)回去”
薛亭晚搖搖頭,“入畫三歲被父母賣給人牙子,所得銀錢都拿去供其弟弟讀書,可見這一家子是不把女兒當(dāng)人看的。入畫后半輩子若呆在這樣一家子的祖墳中,想必是不得安寧的。女兒想叫她安心的走,打算為她另尋一塊墓地安葬。”
宛氏嘆口氣,想到前些日子蘇父送葬蘇易簡,金龍寺的主持為其做的那一場聲勢浩大的法事。
當(dāng)日薛亭晚和裴勍也在場,李婳妍請求以遺孀身份為蘇易簡守靈,入蘇氏族譜,卻被蘇父婉拒了。
蘇父對她說,“易簡雖然去了,可你還年輕,還有大半輩子要好好的過。倘若易簡在天有靈,定不愿看你為此一蹶不振,對著靈位終日以淚洗面,更不愿耽誤你的后半生。”
老來喪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乃是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宛氏嘆道,“阿晚,你和婳妍自小是玩伴,你要好好勸勸她。”
話至此處,薛亭晚眼中有淚光,“母親,勸不動的。昨日我和德平公主上門探望李姐姐,她執(zhí)意要去天龍寺帶發(fā)清修,終身為蘇易簡供養(yǎng)長明燈。”
深愛的人一朝離去,要經(jīng)過多少歲月的沖刷,才能將徹骨之痛埋藏心底,消弭無形
宛氏聞之,也忍不住嘆一句“癡男怨女,情債難嘗”。
送走了宛氏,薛亭晚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上一世,獻(xiàn)慶帝賞下三尺白綾將李婳妍賜死。蘇易簡抱著她的尸身悲痛不已,亦自刎而去。
這一世,她不愿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重蹈覆轍,拼盡全力助李婳妍從教坊司脫身,本以為兩人此生可以長相廝守,奈何上天偏妒有情人,生離死別竟是來的如此快。
她記得無比清楚,那日如意湖畔,蘇易簡說,“此生此世,我只認(rèn)定她一個人是我的嫡妻。”
他還說,“我們?nèi)艋钪惆最^偕老,我們中若是有一個死了,也要再續(xù)來世因緣。”
世事無常,造化弄人,他們這兩世姻緣,磕磕絆絆,到頭來,終是逃不過天人永隔,不得善終的命運。
回憶起凄凄往事,薛亭晚忍不住落下潸潸悲淚。
裴勍進(jìn)來的時候,剛好撞見她眼眶紅紅的模樣。
他扶住她肩頭,“阿晚,斯人已逝,悲痛傷身。”
“易簡走的時候,是帶著笑的。”
是啊,他明知道會因何離去,可卻依然義無反顧。即使像星星略過黑暗的夜空,片刻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也無悔留下轉(zhuǎn)瞬即逝的光亮。
薛亭晚抬眸看他,“淳郎,等咱們的孩子出世,讓他認(rèn)婳妍做干娘,可好”
薛亭晚和德平從小約定,將來若是有了孩子,要認(rèn)彼此做干娘。眼下蘇易簡出了事,只剩下李婳妍孤零零一個人,薛亭晚和德平一合計,干脆讓孩子都認(rèn)李婳妍做干娘,略盡慰藉陪伴。
“都聽阿晚的。”
裴勍揩去她兩腮淚水,“太醫(yī)已經(jīng)在外頭候著了,該請平安脈了。”
薛亭晚點點頭,她腹中孩子已經(jīng)有兩個月大,不見絲毫妊娠的不良反應(yīng),可見是個及其心疼母親的乖孩子。
太醫(yī)診了脈,道“胎兒心跳有力,縣主身子康健,一切都很順?biāo)臁V皇菓烟ピ掠嗟脑袐D常常會出現(xiàn)抽筋癥狀,要多用些養(yǎng)元氣的補(bǔ)湯。”
裴勍聽得專注,生怕漏掉一個字,他神色認(rèn)真,絲毫不亞于坐鎮(zhèn)金鑾殿早朝的全神貫注。
薛亭晚心頭一暖,等太醫(yī)退下,才笑意盈盈地看向男人,“今天淳郎不忙嗎竟然陪著我診脈。前兩天休沐的時候還忙的腳不沾地呢。”
裴勍聽出話里揶揄,輕輕握住她的手,“關(guān)于你的事,我一直都有空。”
說罷,他自桌上拿起一折紙遞過來,“我擬了幾個名字,請岳父岳母和祖母看過了,阿晚從中定一個”
堂堂裴卿處事周全,就連為孩子起名字這件事上也周到無比,先是在灑金羅紋紙上列出男名女名各十個,請長輩過目點頭,從中選出男名女名各五個。最后的一錘定音,決定大權(quán),全都交到女主人手中,任薛亭晚憑喜好挑選。
薛亭晚只得接過折子,“夫君定下一個就好了。”
裴勍道,“阿晚是母親,自然是要最后敲定的。”
依著裴氏族譜,腹中的孩子應(yīng)是“嘉”字輩兒。薛亭晚拿著折子細(xì)細(xì)看了片刻,指了兩個名字道,“這兩個好。男孩就叫裴嘉淵,女孩就叫裴嘉阮。淳郎覺得如何”
她朱唇微啟,貝齒間綿軟地念著他們的孩子的名姓。
三千鴉青鬢發(fā)如云,斜簪的銜東珠鸞鳳釵微微晃動,那雙杏眸瀲滟生輝,攝人心魂。
裴勍微怔,隨后眸中涌現(xiàn)萬般柔情,勾唇一笑,“好。就定這兩個。”
立冬剛過,塔爾特便下了幾場鵝毛大雪,北地天寒地凍,一派肅殺,山川皆銀裝素裹,如瓊樓玉宇,不似凡間之景。
律琰即位成為塔爾特首領(lǐng)已有數(shù)月,風(fēng)平浪靜的表象之下,三大部落之間暗流涌動。
之前大王子有資本競爭儲君,全都依仗大王子妃的母族支持,后來,大王子在大齊喪命,大王子妃成為遺孀,其母族三番五次惹是生非,今晚大帳商談,竟是逼著律琰迎娶大王子妃為汗妃,將懷敏罷黜為次妃。
律琰是個血性男兒,見其母族咄咄逼人,甚至將爪子伸向汗妃立廢之事,臉色當(dāng)即一黑,一通呵斥之后,廣袖一揮,轉(zhuǎn)身便出了大帳。商談還未開始,便以僵持和不愉快告終。
律琰踏著滿地月華,一路行至汗妃大帳中,被瑟縮的婢女忐忑攔下,“大汗,汗妃已經(jīng)歇下了。”
律琰一愣,旋即叫她們退下,不顧阻攔,徑直進(jìn)了帳子里。
懷敏正伏在枕上掉淚,聽見身后腳步聲,揚(yáng)手將枕頭砸了過去,“你過來做什么”
律琰一把接住枕頭,笑道,“汗妃好大的火氣。”
懷敏見他臉上笑模樣,更加來氣,“別叫我汗妃他們不是要你娶大王子妃嗎你還來這里做什么不如今晚便去大王子妃帳中,也好叫那些族人安心”
律琰見她真動了氣,扔了手中枕頭,走到面前,替她擦臉上的淚,“我怎會娶大王子妃懷敏,你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