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蘭的茄袋足足做了兩個月才做好。
她太忙了。
朝臣多次上疏奏請皇太子出閣讀書,鄭貴妃實在找不出新的理由阻撓,于是朱瑄十三歲這年,他終于得以正式出閣。
出閣儀式在文華殿正殿舉行,天還未亮時,禮部和鴻臚寺執(zhí)事官于后殿向朱瑄行四拜禮,禮畢,鼓樂齊鳴,至正殿,升座,內(nèi)閣大臣率領文武百官等候在殿外,按著次序上前,分批朝朱瑄行禮,這些人中包括內(nèi)閣元輔鄭茂和朱瑄的老師。
一次次拜禮就是在無形中確認鞏固朱瑄的儲君地位,雖然侍講官即將擔任朱瑄的老師,但是他們之間仍然有君臣之別。
等朝臣拜禮畢,侍衛(wèi)們簇擁著朱瑄挪到東廂房,官員們從兩邊側門進殿,分班站立,通事舍人呈進書案,內(nèi)官展開書本,侍講官上前,開始講解。
等講解完,通事舍人撤走書案,侍講官叩頭退出東廂房,朱瑄命賜酒菜。
金蘭跟在朱瑄身邊,身著青色圓領,戴紗帽,屏息凝神,不敢吭聲,等通事舍人呈上書案,她就伸手幫朱瑄翻開案上的書本。
出閣儀式隆重繁冗,朱瑄怕她累著,她卻覺得很好玩,畢竟不是誰都有機會每天旁聽朝中大儒講解經(jīng)史。
大臣要上朝當班,早朝后方能至文華殿講課,朱瑄每天寅時起身,先在殿中讀書寫字,等到巳時大臣至東廂房開講,午時散學回東宮,下午或溫習功課,或繼續(xù)練字。
內(nèi)官攛掇著朱瑄玩捶丸、蹴鞠、打球、斗雞、斗蟋蟀、打牌、雜耍,讓鐘鼓司的小內(nèi)官演百戲、筋斗、爬桿、中幡給他看。
朱瑄不動聲色,不久之后就找機會把那幾個內(nèi)官打發(fā)去了浣衣局。
金蘭夸朱瑄意志堅定,像他這么大的少年正是最貪玩的年紀,他每日天不亮就起身,亥時才睡下,手不釋卷,勤奮刻苦,作息嚴格,實在難得。
朱瑄認真地說“出閣讀書的機會得來不易,我不能耽于享樂。圓圓,等我以后能做主了,就沒人能欺負我們了。”
金蘭又驕傲又心酸,每天陪著他,跟著他一起寅時起身,和他一起去文華殿,夜里他坐在燈前讀書,她也拿了本書看。
晚上還好,她熬得住。白天她貪睡,實在起不來,每次聽到一點響聲就揉揉眼睛爬起來,一邊穿衣一邊和朱瑄說話,不一會兒聲音越來越模糊,等朱瑄回頭看時,她又抱著被子睡著了。
朱瑄笑了笑,坐在床邊看她。
她還保持著要起身的姿勢,側身睡著,一條腿大大咧咧地搭在床沿邊,烏黑濃密的長發(fā)鋪滿半邊床榻,圓圓的臉,飽滿紅潤的雙頰,眼睫濃密,呼吸間胸脯微微起伏,只穿著里衣,隱隱約約能看清起伏的線條。
朱瑄忽然覺得臉熱,給她蓋好被子,她白天當差,還時不時抽空去找羅云瑾,夜里陪著他讀書,肯定累著了。
她做好的茄袋就放在床頭的針線笸籮里,鶴鹿同春的花樣,寓意吉祥又雅致,她一針一線親自繡的。
朱瑄拿起墨綠地茄袋看了看,放回笸籮里,臉上神情陰郁。
她也給他做茄袋,那是因為別人都有,唯獨他沒有,她不想讓他受委屈。
在她眼里,他還是個孩子。
他必須快一點長大,長大到可以保護她。
金蘭已經(jīng)從內(nèi)書堂正式結業(yè),他和羅云瑾都不敢再讓她去內(nèi)書堂上課,她雖然不記得,似乎也對內(nèi)書堂存了懼怕,平時很少提起內(nèi)書堂的老師,羅云瑾有幾次無意間提起,她沒想起來,情緒卻變得忐忑不安。
羅云瑾沉默了很久,從此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內(nèi)書堂的事。
朱瑄那天親眼看見羅云瑾怎么抱她回來,怎么照顧她,怎么跪在床前安慰她,知道他怎么殺了張守勤,怎么處理了當天所有可能知情的人。
他知道羅云瑾一定很喜歡她。
那個冷漠無情的男人抱著她的時候,鳳眸里有淚光浮動。
她不知道。
羅云瑾的痛苦悔恨和愛憐,她全都不知道,羅云瑾怕她回想起所有事情,只能假裝那天什么都沒發(fā)生。
宮里的人說羅云瑾為了榮華富貴出賣自己的老師,狼心狗肺。
事情傳到金蘭耳朵里,她呆坐了半晌。
朱瑄坐在一邊,出了一身的汗,生怕她會想起什么。
她沒說什么,只是嘆了口氣。
第二天她陪朱瑄去文華殿,路上遇見羅云瑾,找他求證。
羅云瑾一聲不吭,點頭承認,抬腳走了。
她站在原地,目送他走遠。
長廊前風聲呼嘯,朱瑄看著她的背影,她看著羅云瑾。
夜里回到東宮,她靠在床前看書,忽然道“云瑾哥肯定有他的苦衷,他不會無緣無故幫錢興作惡。”
那一刻,朱瑄忽然明白,即使她不記得張守勤的事,她也愿意相信羅云瑾。
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嫉妒羅云瑾,嫉妒到發(fā)狂。
可他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能給她。
他痛恨自己的孱弱,痛恨她把自己當成一個孩子,他如饑似渴地學習,學著收攬人心,培養(yǎng)人手,一夜之間,他仿佛陡然成長,軀體仍然瘦小,心智卻在瘋狂成長。
金蘭幾乎天天和他在一起,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改變。
羅云瑾卻注意到了,不僅注意到他超乎年紀的沉穩(wěn),也注意到他心底不可告人的心思。
“我準備找機會送圓圓出宮。”他找到朱瑄,道,“她不能一直待在你身邊,東宮最近又有幾個宮人暴病而亡,她的身份終歸是個隱患。”
朱瑄臉色蒼白,身邊的人陸續(xù)消失,他連下手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他舍不得她,可他保護不了她,他甚至想不到一句反駁羅云瑾的話。
羅云瑾得到錢興的重用,從奉御升至監(jiān)丞,又至少監(jiān),從干雜活的寫字到整理奏章的典簿,他熟諳典章制度,博聞廣識,風度出眾,嘉平帝也開始注意到他了。
短短一年,他為錢興做了不少事情,名聲越來越差,地位越來越高。
朱瑄有幾次看到金蘭和羅云瑾爭吵。
她擋住他的去路,抬頭看他,和人吵架的時候聲音也很輕柔“云瑾哥你早些為自己打算,這樣的事做多了,于你的名聲無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