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看出了羅云瑾的慌亂狼狽。
他不準備輕易放過羅云瑾, 接著道“我在宮里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差, 見過不少太監(jiān)和宮女對食那些宮女太苦了,一個比一個苦,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哪個宮女愿意和閹人對食你我都是閹人,我太懂那些人的心思了, 你也應(yīng)該懂。”
羅云瑾緊緊攥住手里的書。
李忠繼續(xù)道“圓圓心地赤誠,她喜歡你, 對你好, 這幾年我都看在眼里, 你呢你喜不喜歡她你是不是打算和她對食你忍心讓她一輩子守著你這么一個閹人”
一字字, 一句句, 直接打破這幾年如夢似幻的平靜寧和,污濁不堪的內(nèi)里徹底暴露。
羅云瑾眼睫低垂, 臉色微微發(fā)白。
李忠神情凝重“羅云瑾,你早點下定決心,拖得越久, 圓圓越放不開。”
羅云瑾這樣的人看似冷情冷性, 一旦動心,就是一輩子的事。
如果他是個普通人,李忠會很高興。
可惜他不是,他是個宦官, 這輩子都是, 他以后注定平步青云, 爬到內(nèi)宦最頂端的位子,大權(quán)在握,生殺予奪,這樣的人怎么可能容忍圓圓將來有任何改變
他會禁錮圓圓一輩子。
李忠是過來人,見過太多被大太監(jiān)折磨得瘋瘋癲癲的宮女。
他不忍心看著懵里懵懂的圓圓一頭扎進去。
“圓圓這幾年照顧皇太子,宮里的人都說鄭娘娘撫養(yǎng)長大的六皇子以后可能取代太子,我看未必。”李忠認真地道,“錢公公和鄭娘娘幾次攛掇皇上廢太子,朝上的大臣堅決反對,皇上后來也沒怎么提起這事,太子只要沉得住氣,熬過這幾年就好了。圓圓對他這么好,以后太子站穩(wěn)腳跟了,只要求一求他,太子一定會放圓圓出宮,保她一輩子榮華富貴,她還能嫁人生子。”
說不定太子知恩圖報,賜圓圓誥命加身,給她尋一門顯貴的好親事。
總之,不管圓圓留在宮里還是找個機會出宮,都比跟著一個太監(jiān)要好多了。
李忠說完,看著羅云瑾。
羅云瑾臉色青白。
金蘭下午回舍房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屋子里靠墻的那張床已經(jīng)搬空了,羅云瑾的衣箱也不見了,李忠告訴她,他即將去文書房當(dāng)差,以后不住這了。
“羅云瑾出息了,以后你別總?cè)ゴ驍_他,他日后是要進司禮監(jiān)的,和我們不是一路人。”
金蘭嘴上答應(yīng)著,收拾了些吃用的東西給羅云瑾送去,被他拒之門外。
羅云瑾沒收她送的東西,當(dāng)著其他人的面趕她走“我不是直殿監(jiān)的人了,以后別來煩我。”
啪的一聲,揮開她遞過來的布團。
周圍看熱鬧的人捂嘴輕笑,金蘭臉上通紅,一甩手跑遠了。
等她的身影轉(zhuǎn)過長廊看不見了,圍觀的人散去,羅云瑾轉(zhuǎn)身,撿起自己剛才扔出去的布團,拍干凈,攏進袖子里。
直到晚上夜深人靜,他才打開布團看,兩包酥蜜餅,一些他落下的零零碎碎,還有一條她手編的大紅穗子。
她之前說過“云瑾哥,我看在文書房行走的寫字、掌司、典簿腰上戴的牙牌和我們的不一樣,還有大紅穗子,你馬上就能去文書房了,我?guī)湍阋沧鲆粋€大紅穗子,你掛在牙牌上,又好看又威風(fēng)。”
羅云瑾緊緊攥著穗子。
她有些大大咧咧的,一條穗子編了半個月還沒編好,他好幾次撞見她一邊哈欠連天一邊對著油燈整理絲線。
第二天,同住的宦官無意間看到羅云瑾沒來得及收起來的穗子,哈哈大笑“這是連理同心結(jié),誰送你的是不是哪個宮女送的她這是想和你對食啊你小子艷福不淺,剛到文書房就有人獻殷勤了。”
聽到對食兩個字,羅云瑾臉色沉了下來,收好穗子,拔步走開。
說話的宦官一口氣堵在嗓子眼里,氣得面紅耳赤。
羅云瑾開始跟著掌事太監(jiān)熟悉文書房的差事,文書房掌通政司每天送上的奏本、京官所上折子、六部五府各衙門奏折以及天下各藩王府的折子,司禮監(jiān)草擬的圣旨也必須經(jīng)過文書法下達至外廷,他初來乍到,干的不過是跑跑腿、傳遞奏本、收拾書案的雜活。
文書房太監(jiān)很快注意到他,其中一人是錢興的干兒子,名叫劉升,年紀其實和錢興差不多,為了討好錢興才甘愿做了干兒子。
旁人暗示羅云瑾依附于劉升,這樣升遷得更快,他不為所動。
劉升氣量狹窄,羅云瑾沒有主動奉承,他馬上對羅云瑾頤指氣使起來,其他人跟著落井下石,冷嘲熱諷。
羅云瑾冷笑,天下烏鴉一般黑,不管是什么身份,不管到了哪里,都是一樣的,弱肉強食,成王敗寇。
至于什么公道仁義,只不過是粉飾太平、撫慰人心罷了。
權(quán)力才是真正有用的道。
羅云瑾暫時隱忍不發(fā),他現(xiàn)在還沒有和劉升抗衡的實力,不能莽撞行事。
天氣漸漸炎熱起來,御花園的第一茬荷花開了,一池子碧綠蓮葉挨挨擠擠,風(fēng)過處,層層疊疊綠浪起伏瀲滟。
金蘭又來找過羅云瑾幾次,他置之不理,后來她不怎么來了。
這是羅云瑾希望見到的結(jié)果,可是她真的不來,他心里又仿佛被人挖空了一大塊,血淋淋、空蕩蕩的。
宮里的人說太子朱瑄病了,她一定在東宮照顧朱瑄。
半個月后,荷花依然開得繁盛,羅云瑾去乾清宮送一份文書,捧著漆盤經(jīng)過回廊的時候,聽到熟悉的輕笑聲。
又柔和又清脆,宛如水珠從荷葉滾落。
羅云瑾不由自主走了過去。
一段時日沒見,她又長高了些,一身圓領(lǐng)青袍,戴紗帽,略顯寬大的袍服也掩不住日益玲瓏窈窕的身段,靠在欄桿旁,雙手托腮,正仰頭和一個戎裝的青年說話。
青年身披甲衣,濃眉大眼,挺拔矯健,手搭在腰間佩劍劍柄上,含笑和她對答,聲音溫和。
這人羅云瑾認識,他叫陸瑛,是侯府世子,年紀輕輕已經(jīng)隨族人出征過幾次,任殿前金吾衛(wèi)副指揮使,嘉平帝很倚重他。
陸瑛平時不茍言笑,沉穩(wěn)嚴肅,羅云瑾很少看到他會用這種輕快活潑的語氣和人說笑。
腳步聲剛剛靠近,陸瑛立刻抬起頭,目光如電。
羅云瑾冷冷地看著他,兩人對視了剎那。
金蘭回頭,看到羅云瑾,驚喜地站起身,追了上來,回頭和陸瑛揮手作別。
陸瑛朝她笑了笑,回去繼續(xù)戍守。
羅云瑾抬腳就走。
金蘭緊緊跟在他身后“云瑾哥,好久沒見著你了,你最近”
不等她說完,羅云瑾腳步一頓“你怎么和陸瑛攪在一起”
金蘭呆了一呆,道“他之前幫過我,后來我找他道謝,就這么認識了,他人很好的,又大方又仗義,有時候我讓他幫忙打聽點事情。”
陸瑛是殿前金吾衛(wèi),隨侍嘉平帝左右,消息靈通,朱瑄到現(xiàn)在還沒正式出閣,她找他打聽錢興最近是不是又進什么讒言了。
羅云瑾很煩躁。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煩躁,當(dāng)看到唇紅齒白的她眉眼彎彎,微笑著和陸瑛說話的時候,他差點控制不住自己,直接動手拉她離開。
“你以后少和他來往”羅云瑾語調(diào)冰冷,“你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最好本分點,陸瑛是習(xí)武之人,被他看出你的身份怎么辦”
他能看出她是女兒身,陸瑛遲早也能看出來。
金蘭笑了笑“我心里有數(shù),陸大哥為人厚道,不會懷疑我的。”
羅云瑾余光掃到她洋溢著笑容的臉,愈發(fā)焦躁。
她很信任陸瑛她是不是每天都和陸瑛見面她也會幫陸瑛做穗子
一股邪火猛地竄了上來,他握緊雙拳。
金蘭察覺到他的怒火,上前一步,搖搖他的胳膊“云瑾哥,你別擔(dān)心”
羅云瑾面色陰沉,冷冷地甩開她,盛怒之下沒有收住力道,她沒有防備,晃了幾下,身子后仰,摔倒在階前。
她愣住了。
羅云瑾也怔了怔,目光落到她手上,她跌坐時蹭到了磚地,手腕擦傷了一塊,一抹刺眼的紅。
金蘭眼圈微微發(fā)紅,不是因為手腕疼得厲害。他平時對她再冷淡,也沒有傷過她。
羅云瑾如墜冰窖,呆呆地立在階前。
夏日燥熱的風(fēng)拂過長廊,檐角懸鈴送來清脆悅耳的鈴音,庭前草木葳蕤,濃陰匝地。
他看著她手腕上蹭破皮的傷口,手腳冰涼。
李忠說得對,他已經(jīng)成了閹人,不僅身體殘缺,以后心里也會一點點殘缺,他不僅不能照顧她,還會拘禁她,折磨她。
他知道自己剛才為什么煩躁了,他不想看到她和陸瑛說話,他一直拒絕她的溫柔包容,又自私地想霸占她的所有,她的人,她的心,他想讓她的眼里永遠只有他一個人。
而他卻給不了她什么。
他就是個瘋子。
羅云瑾微微發(fā)顫,極力克制住自己的慌亂,冷冷地道“我不是擔(dān)心你,我是討厭你。”
金蘭跌坐在他腳下,抬起頭,茫然地望著他。
羅云瑾面容沉凝,袖中的手握得更緊“你是個麻煩,你喜歡和陸瑛攪合在一起也可以,不過不要連累到我。我很快就能正式撥到文書房當(dāng)差,我以后要從奉御、監(jiān)丞、少監(jiān)一步步升任太監(jiān),我要謹慎行事,不能出一點差錯,你是個隱患,遲早會出事,以后離我遠一點,如果你的身份暴露了,不要扯到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