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喧天, 人聲鼎沸。
賀家忙成一團。身著不同服色的官員、內宦、女官腳下帶風,進進出出,不停催促下人, 下人被支使得團團轉。賀喜的賓客從巷口一直排到巷尾, 人山人海, 堵得水泄不通。
內院倒是還算安靜,黃司正站在庭前調派女官、宮人,忙而不亂,有條有理。
尋常女兒家出閣,一定得哭嫁,不然不吉利。
枝玉怕金蘭哭不出來, 小聲教她“用不著真哭,妝花了不好看, 你裝著抹幾下眼角就夠了。”
金蘭笑而不語,坐在鏡臺前,任女官為她梳妝打扮。
今天發(fā)冊奉迎禮, 禮部送來太子妃的禮服冠,太子妃的禮衣華貴雍容,極盡奢華。深青織翟紋間小輪花織金云鳳緣邊纻絲翟衣, 玉色紗中單,翟紋蔽膝,描金云鳳紋玉革帶, 赤白縹綠四色大綬, 女官一樣一樣為金蘭穿戴上, 足足花了半個時辰才穿戴好,然后為她戴上六龍四鳳冠。金鳳冠精美艷麗,光彩照人,光是裝飾用的珍珠就足足有四千顆之多,冠上六龍金鳳,口弦珠滴,鳳冠整體綴以珠翠、蕊頭、大小珠花、寶鈿花、珠牡丹花,冠后四扇鸞鳳博鬢,珠滴并垂,大大小小的紅藍鴉鶻有一百多塊,累沉沉的壓在頭上,金蘭得全身繃緊了才能勉強坐直。
杜巖站在金蘭身后,變著花樣夸她。
他自進了賀家,一張嘴就沒停過,從早到晚笑呵呵和賀家眾人閑話家常,不管什么話題,絞盡了腦汁也要繞到金蘭身上,什么溫柔嫻靜,含蓄端莊,仙女托生的美人
總之,把金蘭夸得天上有、地上無的。
連枝玉這個真心偏心金蘭的聽了都忍不住替金蘭臉紅。
杜巖可不管這些,他在朱瑄身邊伺候幾年,心里一根筋只要太子爺喜歡的,那肯定是萬里挑一、當世無雙
太子爺喜歡一只貓,那只貓就是天底下最乖巧可愛的小東西。
太子爺喜歡一個女人,那這個女人必定秀外慧中、才貌雙冠,世間無人能及。
反正杜巖是這么認定的。
其他人不這么看,那得罪了,他們太膚淺
金蘭讓杜巖仿佛能沁出幾斤蜜的討好眼神看得頭皮發(fā)麻,心中愁緒不覺淡了些。枝玉要強,不想當著人的面和她泣別,硬撐著沒有哭,亦步亦趨守在她身邊,眼睛通紅,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她回頭朝枝玉笑“你看,姐姐這么打扮是不是很氣派”
枝玉破涕為笑,眼淚流了下來,她立刻擦了去,上前抱住金蘭。
“我會好好的。”金蘭輕拍枝玉,“你也好好的,少和人置氣。”
枝玉泣不成聲,咬著牙不說話。
祝舅父不敢讓祝氏露面,反正操持婚儀的是禮部官員和東宮仆從,事事周到,干脆讓祝氏待在屋中,賀老爺似乎發(fā)覺了什么,沒有異議。
院外鼓樂聲陡然變得高昂歡快,儀仗隊到巷子口了。
賀老爺進院送別金蘭。
他是個沒有什么溫柔心腸的木訥男人,成婚后和妻子祝氏相處得磕磕絆絆,稀里糊涂間生了一堆兒女。夫妻倆甜蜜過,也曾大吵大鬧恨不能掐死對方。祝氏心里的苦,賀老爺直到中年以后才覺察到一些。
庶出的大女兒、二女兒先后和妻子鬧翻,他手足無措。事后想起來,后悔自己不該多事給兩個女兒撐腰,不然祝氏不會和她們鬧得那么僵。
三女兒金蘭慢慢長大,這回賀老爺不敢插手。府中內務一律交給祝氏照管,就算有時候祝氏做得不對,他只當不知道。
賀老爺總想著,三女兒一個女孩子,用不著多花心思,給她吃給她穿,能平平安安長大就行了。等她年紀大一點,再給她找一個好人家,多給點嫁妝,他就算對得起這個女兒了。但每次對上金蘭那種沉靜淡然、絲毫沒有任何期待的眼神時,賀老爺總覺得心虛。
他知道自己這個父親做得很不稱職。
賀老爺安慰自己不要緊,還有時間。等金蘭出嫁就好了,她嫁的是陳家,兩家時常走動,他有彌補的機會。
金蘭最需要他這個父親的時候,他沒有為她遮風擋雨。
現(xiàn)在金蘭要嫁去東宮,一個殺人無形、處處是陷阱的地方,他還是不能為她做什么。
所有的愧疚、悔恨、擔心、不舍和憂慮一起涌上心頭,賀老爺覺得自己此刻有千言萬語想對女兒說,然而他傻站了半天,什么都說不出來,最后只叮囑了一句“金蘭,錢不夠使了,派人和爹說,爹托人給你送進宮里去。”
周圍鬧哄哄的,金蘭沒有聽清。
賀老爺張了張口,還想說什么,祝舅父急急忙忙走過來,催促他“太子殿下到了”
眾人唬了一跳,推著賀老爺出去。
朱瑄頭戴九旒玄冕,身著青色五章大袖禮衣,赤色四章裳,素紗中單,朱緣大帶,腰懸組佩,四彩大綬,一身最正式的東宮太子冕服,騎馬到了賀府門前,在正副使的簇擁中踏進賀府。
原本朱瑄不必親至賀府迎親,他身體不好,禮部怕他承受不住繁冗的禮儀流程,偷偷修改了儀式,他知道以后命人改了回來,削減了其他諸如太子妃跪受寶冊的禮儀,禮部官員滿頭黑線心疼媳婦也不帶這么不講規(guī)矩的
皇太子衣冠華貴,天人之姿,氣度飄逸出塵,舉止間自有王孫公子生于俱來的傲慢矜貴,臉上又略帶病容,沒人敢鬧著讓他吃酒,正副使一個比一個老實,飛快地走完流程,請金蘭出閣。
金蘭在黃司正的攙扶下出閣,庭中設有香案,她行了四拜禮,宣冊、宣寶禮儀后,正使宣制,副使獻禮,主婚者跪受。女官再次請金蘭出閣。金蘭拜別賀家人,乘坐車輿離開。
賀枝玉看著盛裝的金蘭上了車輿,咬著嘴唇,把哭聲全部吞回嗓子里,不停低頭擦眼淚。賀枝堂站在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