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號”在最開始并沒有意識到巢穴的傾倒。
畢竟, 它才剛來到這個世界沒有多久,而那種特殊的“舞蹈”對于現(xiàn)在的留它來說其實有些復雜。
所以, 它渾然不覺地培養(yǎng)皿中肆意舒展著自己過于龐大的翅膀轉了好一會兒,然后才慢半拍地發(fā)現(xiàn),它精心選定的位置上, 那精美的巢穴如今已經不見了。
“一號”甚至還在那根香木的樹枝上找了一會兒, 隨后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犯下地錯誤——這對于這只剛剛孵化沒多久的蟲子來說應該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林希很容易就可以判斷出這一點來, 因為“一號”的各種反應都很明顯——它把翅膀縮在了背后,甚至就連觸須都垂了下來。
“一號”呆呆地在變形的巢穴旁邊站了好幾秒鐘,看上去簡直就像是標本一樣。
雖然說一只蟲子是不可能有什么表情的。但林希總覺得自己似乎從那對紅色的小眼睛里看到了震驚和不可思議。
“噗……”
林希必須用手捂著自己的嘴,才不至于直接笑出聲來。
他不應該笑的, 畢竟這并不是“一號”的錯。
如果不是飛船出了意外,像是星蝶這種罕見而珍貴的生物應該會受到二十四小時全方位的精心照顧,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被草率地安置在他的生活艙室里,用植物用的培育箱隨便地飼養(yǎng)著。
林希的理智當然知道這一點,但是……
天啊, 星蝶剛才的舉動實在是讓人難以忍住大笑的沖動。
考慮到星蝶的智商,林希并不希望刺激到“一號”(要知道這可是一只會跟他鬧別扭的小蟲子),他努力想要忍住自己的笑意, 然而星蝶的感知力是那樣的靈敏,它還是聽見了林希那一不小心發(fā)出來的氣音。
“一號”立刻就轉過了頭, 它直勾勾地盯著林希的方向, 翅膀上原本顏色艷麗的斑點變得有些暗淡, 頭頂?shù)挠|須在不安地顫動著。
它這幅模樣……該怎么說呢,竟然顯得有些可憐。
林希凝視著“一號”,在這一刻甚至有種心都要融化的感覺。
“抱歉,我不應該笑的,這不是你的錯,”林希連忙對著這只小蟲子解釋起來,“……我保證我會解決這個問題的,我已經為你準備了更大的培養(yǎng)槽,就放在我的溫室里,到時候無論你想做多大的巢穴都沒有問題。”
林希不太確定像是“一號”這樣剛剛孵化沒多久的星蝶是否真的能夠聽懂他的話,但可以確定的是,它應該能夠感受到他語言中的溫柔,在他的安慰下,“一號”似乎終于慢慢地恢復了一點精神。
緊接著,它又變得忙碌了起來。
就在林希的注視下,這只小蟲子笨手笨腳地用纖細的前肢將已經傾倒的巢穴往旁邊推了推,緊接著它俯下了身體,將那些傾倒在了培養(yǎng)皿底部的小石頭,樹葉還有金屬配件一口氣收攏了起來。
而在做這些事情的過程中,它一直警惕地環(huán)視著周圍,看上去就像是林希會把它的寶物們搶走一般……
啊,不對。
“一號”警惕的并非是林希。
因為很快林希就發(fā)現(xiàn),“一號”一直在努力回避自己從中誕生的那一枚卵鞘。
卵鞘就在“一號”的旁邊。
畢竟,林希的艙室是用于生活起居而不是養(yǎng)殖蟲子的,在沒有找到合適的孵化器之前林希只能如同之前那樣草率地將已經破開一個小口的卵鞘放置在臨時的培養(yǎng)皿中,然后與“一號”所在的容器并排放在一起。
“一號”最大可能地遠離了與它隔著兩層有機玻璃的卵鞘,它在最遠的那個角落里草草刨了一個淺坑,然后把那些“珍貴”的樹葉石頭和金屬放置在了坑里,接著它又把已經破損的巢慢慢地叼到了那個角落,蓋在了那些“寶物”上。假如是在野外,它的這番偽裝倒是能說得上完美。
一直做完這些,“一號”才顯得輕松了一些。
它重新跳上了那根蘇努香木,并且開始認真地啃噬蘇努香木頂端的一截樹枝。
“嘿,寶貝兒,別這樣,蘇努香木可不在你的食譜上——”
林希嚇了一跳,他以為“一號”是打算吃掉那根香木。
而蘇努香木是人類目前所能找到的最堅硬的一種木材——事實上如果不是它是遙遠外星上的植物,而且數(shù)目格外稀少,地球上的人大概會希望用它的枝條來代替鋼筋。
更不要說,它那緊縮干燥的樹枝內部還含有大量的芳香化學成分,地球上的科學家們到現(xiàn)在都沒有分析出這些物質的成分,。
綜合這兩點,蘇努項目無論從哪個角度來想,都不是一個剛出生一天嬰幼蟲子的應該有的口糧。
林希本能地打開了金屬網,打算將星蝶從香木上趕走。
結果他還沒有來得及動手,就看見培養(yǎng)槽內那根細細的橡木枝條竟然已經被“一號”咬斷了!那細細的枝丫掉在培養(yǎng)槽底部的時候甚至還有類似金屬的聲音。
林希的手頓時僵在了半空中。
而“一號”在這個時候也已經看見了他,它飛了起來,在林希的手背上輕輕蹭了蹭,然后便又急急忙忙地跳了下去,叼起了那根香木的樹枝來到了之前建造巢穴的位置。
一直到這個時候林希才發(fā)現(xiàn),“一號”并不打算吃掉那根香木,而是打算用它來加固自己建造巢穴的位置。
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它竟然已經發(fā)現(xiàn)了問題究竟出在哪里了。
“……你還真是個聰明的小家伙。”
林希迅速地把手縮了回去,他震驚地看著“一號”,然后小聲地感嘆道。
無論告訴自己多少次星蝶是不一樣的,他依然會因為對方表現(xiàn)出來的高智商而感到震驚不已。
“我真希望能夠早點發(fā)現(xiàn),原來你們是這么有趣的生物。”
林希對著“一號”說道。
如果是那樣的話,當初上課的時候他會更加認真點的。
隨后,林希便回過頭,看到了被自己放在書桌上的那本筆記本。
歐尼說過,這上面有許多安藤教授對于星蝶的非正式的信息。
林希比之前更加熱切地將筆記本拿到了自己的手里,然后把椅子拖到了培養(yǎng)槽的旁邊,緊貼著“一號"所在的培養(yǎng)皿,認真地看了起來。
那本筆記本又破又舊,封皮摸上去還有點兒黏糊糊的,讓林希感到有點兒惡心。
而翻開那寫著安藤靜雄名字的扉頁之后,只看了一眼,林希便可以判斷出這本筆記本大概并非是安藤教授所有——至少并非是他單獨所有。
他見過安藤教授的手寫字跡,那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字跡謹慎而保守,看上去毫無特色但足夠整齊規(guī)范。但在這本質地柔軟的筆記本上,所有的字跡都顯得粗魯而潦草,幾乎就像是剛剛學會寫字的小學生寫的。
再加上那些充滿了錯漏單詞的文字中還夾雜著大量蘇努文字,林希很有理由相信,這里頭有很多來自于莉茲的筆記。
林希皺起了眉頭,他有點兒艱難地閱讀著其中的記錄。
歐尼說這里的上記錄都是非正式的……他沒有說錯。
至少從林希可以辨別的出來的那些詞句來看,寫下這些文字的人當時狀態(tài)一定很散漫。那些文字都顯得很是天馬行空,有一些甚至更像是詩歌。
……眾蟲之母將從飲下甘露的億萬萬子民蛻變祂以神圣的羊·水滋養(yǎng)祂的子民直到祂的王國重新在黑暗的虛空中建立起來。
這是其中的一句。
純潔的胎囊于混沌的肉·體中誕生成胎它們將以那溫熱柔軟的外殼作為自己的第一餐……
這是另外一句。
接下來大部分句子都差不多……簡直就像是夢話一般的文字。
不過,在格外痛苦的閱讀中,林希還是從這些虛無縹緲的文字中,大概拼湊出了一個古老而晦澀的蘇努神話。
而且這個神話與大部分地球人所知道的那種蘇努神話完全不一樣。
在林希翻開這本筆記之前,他只知道,蘇努人相信整個宇宙都是星神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一點倒是跟地球上所有的宗教神話一樣),而星神在死亡時候,祂腹中那尚未來得及誕生的蟲卵散落在大地上,之后化為了蘇努人,接著,祂翅膀上的鱗粉與甲殼蛻化成了那些蘇努星上泛濫的各種各樣的蟲子。
不過在這本筆記本里記載的神話卻完全是另外一個版本。
林希很是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這這里的神話中,除了那位地位崇高的星神之外,竟然還有另外一名女神。
而這名女神,在筆記中被記載為“眾蟲之母”。
“所以連蘇努人都有早期母系氏族文化嗎……”
林希按照地球上規(guī)律努力解讀著那字跡潦草的神話故事。
在那長篇累牘并且塞滿了不明意義的蘇努單詞的記載中,一個已經被歷史掩埋的女神的事跡在古老的字跡中緩緩復活。
“眾蟲之母”是所有生物的母親,祂與宇宙中混沌黑暗而無序的“本源”精神交融,力量沿著祂的精神脈絡從“本源”中汲取到如今的宇宙。
最終,于虛空中,誕生出了宇宙中的第一顆胎囊。
從胎囊中鉆出的第一只蟲子即是王蟲——也是“眾蟲之母”的丈夫。
而胎囊中剩下的蟲子便是蟲母黑暗龐大的國度里剩下的列國列王。
“眾蟲之母”將在自己的子嗣環(huán)繞中不斷繁衍生息,直到祂的臣民們遍布整個宇宙。
第一次蟲婚,讓蟲母與種子蘇醒。
第二次的蟲婚,王蟲將從種子中誕生,而祂們的孩子們擁有了□□。
第三次蟲婚,在夢與肉的交織中,祂的子民將擁有生命和靈魂……
林希的目光飛快地掃過那些晦澀無趣的字眼,閱讀這樣混亂的文字讓他感到頭暈腦脹,最后只能草草地略過。
他隨意地把筆記翻到了后面那部分,謝天謝地,這里總算出現(xiàn)了一些容易理解的東西。
大部分的文字當然還是來自于莉茲,但其中也多了一些安藤靜雄的補充筆記。
林希這才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然后他才知道,成熟的星蝶不僅有著相當高的智商和酷似傳說中的星神外貌,還有一種特殊的發(fā)聲器官——這讓它們可以像是地球上的某些鳥兒一樣,在經過特殊的訓練后學會模擬蘇努人說話。
這種奇特的特性就是它們成為圣物的根本原因。
安藤靜雄在筆記本中留下了自己的猜測在過去的幾千年里,應該有很多神廟的祭祀通過背地里訓練星蝶說話,然后將其放飛在民眾面前假傳神諭,并且以此而愚弄群眾,鞏固宗教的權輿。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星蝶身上的有趣習性,比如說它們相當喜歡觀察外物,無論是蟲子還是蘇努人(又或者是人類),如果讓它們長期呆在單調無聊的環(huán)境中,它們的性格會變得格外惡劣粗暴,甚至會因為過度的依戀而將它們的伴侶不小心殺死。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畢竟星蝶擁有著人類難以想象的殺傷力,而它們挑選的伴侶……在很多時候都并非是它們那強悍的同類。
比起閱讀莉茲留下來的文字,安藤的許多記錄要讓林希輕松很多。
應該說,安藤確實是一個合格的蘇努文化愛好者,尤其是他對星蝶有著一種無以倫比的癡迷。
在他的描述下,星蝶聰明,活潑,粘人,幾乎就是近乎完美的生物——當然前提是要忽略掉它們身上那些致命的小毛病們。
……莉茲曾經告訴我,在她父親的神廟里原本擁有一對恩愛的星蝶伴侶,當時神廟里的祭祀都很高興,它們希望能夠得到星蝶的卵以繁育更多的星蝶。但悲劇還是發(fā)生了。那只雌性星蝶相當受歡迎,這引發(fā)了它的丈夫的強烈的嫉妒。在一個晚上,那只雄性星蝶一直糾纏在妻子的身邊,巨大的體型差直接殺死了那只可憐的雌性星蝶——悲痛欲絕的它吃掉了那只雌性星蝶的尸體,之后便死去了。
只不過不知道為什么,在“雌性星蝶”的字樣旁邊,安藤打了一個小小的問號,應該是在很久以后才補上的。
是這段話的表述有問題嗎?
林希有點兒納悶,他繼續(xù)看了下去。
……星蝶只有對非常少的一部分個體,才會表現(xiàn)出溫柔和眷戀的模樣。在大部分時候,光是踏入它們的領地便會引來極為可怕的下場。在星蝶的范圍內,所有的蟲子都會是它的精神分支a……而最可怕的從來都不是被那些蟲子分尸吞噬,而是被它轉化為¥……
這一段話里夾雜著幾個蘇努單詞,林希沒有看懂,但結合上下文連猜帶蒙,他大概能猜出來那些被星蝶攻擊的人大概會很慘。
在很多時候,星蝶在面對自己的同類時也非常殘忍和兇暴,這讓它們的繁衍變得越來越困難。據說在遠古時期,它們的智商并不高,習性也與普通的蟲子沒有什么區(qū)別,所以神廟得以擁有大量的星蝶。然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這些美妙的巨大昆蟲變得越來越聰明,它們甚至可以學會說話,但與之相對的便是星蝶的習性上的改變了。它們開始嗜血和嗜殺,每年都有一小段時間,沒有伴侶的星蝶會開始在大陸上大肆殺戮其他生物……是的,到了現(xiàn)在,擁有星蝶的神廟數(shù)量也日漸減少,因為只有在星蝶愛上了祭祀的情況下,它才會愿意居住在神廟所在的區(qū)域內并且克制住自己的殺戮。但不幸的事情在于,每一次挑選讓星蝶中意的祭祀,都代表著數(shù)以萬計的死亡……最糟糕的問題在于,哪怕是讓星蝶滿意的祭祀,也會在一段時間后被拋棄,或者被星蝶改造為¥……
那個奇怪的蘇努單詞又出現(xiàn)了。林希用飛船上的電腦查詢了一下它的意思,但電腦給出的答案卻是一團亂碼,很顯然這又是一個沒有被收錄的古老單詞。
林希的指尖在那個單詞底部輕輕地劃了劃,他總覺得自己的腦海里閃過去了某些東西,那是一些細小的不連貫畫面,但只要他凝神細想,那些片段就像是游魚一般迅速地消失了。
林希不免有些焦躁,而雪上加霜的是,接下來,安藤在筆記中事無巨細地描述了許多星蝶在那顆星球上大肆殺戮的場景。
他寫的是那樣詳細,幾乎就像是他自己本人也在現(xiàn)場一樣。這與之前他那種文明謹慎的遣詞用句完全不一樣。而充斥在字里行間的殘忍細節(jié)里完全看不出任何同情或者憐憫,相反,林希都可以感覺到那種描述里隱隱透出一股屬于安藤自己的狂熱和癡迷。
這讓林希越看越不舒服,一股戰(zhàn)栗慢慢騰起,像是有爬蟲緩慢而細微地沿著他的背脊不斷往上攀沿。
恍惚間,他似乎也被安藤的文字拉入了那個愚昧荒蠻的蘇努人的世界。
他看見了怪異陰森的儀式——整個村落,整個城鎮(zhèn)的蘇努人,被傲慢的僧侶和士兵們趕入巨大的石制廣場。在漫長的祈禱中,體型巨大的蝶形昆蟲自地底緩緩爬出,拖拽在身體后面的翅膀舒展開來之后遮天蔽日。
那些惶恐不安,身體慘白而修長的蘇努人驚叫著抱在了一起。當星蝶重新飛起之時,整個廣場上只會剩下無數(shù)分散而干癟的尸塊。
星蝶并沒有在這一次的“挑選”中找到自己喜歡的對象。
他還看到了被選中的“祭祀”,那是一個蒼白而惶恐的蘇努人,很年輕,也很瘦弱。他被盛裝打扮,然后送入神廟深處屬于星蝶的巢穴。
在黑暗之中,星蝶鮮紅色的眼睛在閃閃發(fā)亮,細長的肉質觸須慢慢探伸出來,將因為恐懼而無法動彈的“祭祀”直接拉入漆黑的巢穴深處。
然后,那格外濡濕,而且邪惡到令人作嘔的聲音,混合在年輕蘇努人極端恐懼的尖叫中,從黑暗中傳了出來。
除此之外,還有每年一次對星蝶的獻祭。
活祭。
尸體。
血。
那些碎裂的尸塊在顫抖,隨后,在血與肉的縫隙中,逐漸爬出了無數(shù)的昆蟲,它們在天空微曦的晨光中簌簌而動,飛快地鉆入草木和磚石之間,再也不見蹤影。
而在腥甜粘稠的血氣之間,星蝶倏然舒展開自己的翅膀,然后幻化成了另外一個模樣,一個幾乎就是恐懼和扭曲本身的模樣……
“啊——”
就在看上那只“星蝶”的瞬間,林希發(fā)出了一聲尖叫,為了躲避那畫面,他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緊接著,他的身體一空,然后從凳子上摔了下來。
“好痛——”
林希撞到了地板,不由喊道。
而就在這樣的痛呼和身體上的疼痛中,林希清醒了過來。
他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自己竟然看著那些筆記就睡著了,而他剛才看到的那些東西,全部都只是他的噩夢而已。
那本破舊的筆記本也掉在了地上,紙張翻開,林希看到了自己睡著前最后在看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