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便歉然一笑,“我這里不得安生,咱們怕是不能好好敘舊情了。”
那少年人的目光讓黛玉有些在意,卻又無法深究,只得罷了。
抱琴親自送她出了宮門,見那風儀秀整的寶二爺正溫柔朝二奶奶伸出手,心中輕輕一嘆。
世人都說宮中好,多少女子擠破了頭往里鉆。真進來了,才會曉得外頭的好處。
抱琴前腳剛送完黛玉,才走到鳳藻宮門前,便見到那停在道上的帝王御攆。
“殿下脈象紊亂,卻并沒有什么病癥,微臣”
皇帝一拍桌子,指著那剩下的太醫(yī)“再看”
榻上的殿下汗出如漿,一張俊俏的小臉蒼白不見血色,他嘴里喃喃念著什么,卻無人能聽清。
屬于梵兒的生魂神思不屬,因轉(zhuǎn)世而沉睡的神瑛緩緩醒轉(zhuǎn),魂夢飄向遙遠的大荒。
他本是豐山上的一顆五色石子,因匍匐在山神耕父的座前,日日受他熏陶,便漸漸生出了一縷神識。
有一日地氣外泄,有道清靈魂魄初生,耕父前去查探,帶回來一個雪膚花貌的小姑娘。
這個小姑娘修煉很刻苦,天資也極高,耕父壽命一盡,她便肩負起了豐山大任。
石頭的時間是靜止的,他就瞧著那小姑娘一點點長大,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她漸漸識得了情滋味,也會為了容顏發(fā)愁。那個身負天命的男子,總是滿眼深情的望著她,兩人站在一處,便是最世上般配的一對鴛儔。
他看的太久,終于有些困倦,便稍稍睡了一覺。
再醒來之時,她的孩子應(yīng)該已滿地跑了吧。
但他并沒有睡飽,便被天邊一聲巨響驚醒,那滾滾的巨浪將他卷走,不知流向了何方。
他只是一顆徒有神識的石頭,連化形都不會,恐怕一輩子都回不到豐山了。
那水越漲越高,他泡在最底,除了見識過許多兇惡的水怪,竟一點高興事都沒有。
水底的日子很枯燥無趣,有時飄來幾具熟悉的尸體,他便會回憶起豐山,回憶起那個人。
她一定很傷心吧。
他最開心的事,便是偶爾有幾朵小花、幾株小草被水卷過,它們流經(jīng)他的石身,那氣味清淡幽獨,和她身上的很像。
最喜歡花草了。
他盡力找尋一點快樂,不讓自己的石生太過乏味。直到有一天,一只手將他從水中撈出,隨意丟到背簍里。
這個男人名叫雍和,是她的愛人,也是他見過氣運最奇怪的人。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回到了豐山,他被賦予了一個偉大的使命補天。
僅憑他一個當然是不行的。
雍和共收集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預(yù)備將他們煉做膠性極好的漿液。
豐山上的火燒了很久很久,他卑微地期盼著那雙柔荑能撿起他,將他投入爐中。
這樣無用的日子他已過得厭倦了。
等他終于被拾起,他卻聽到那要補天的老君道“夠了。”
補天用石三萬六千五百塊,他是多余那一顆。
雍和把他遞到了她的手中,他們一起等待著老君補天。
她從來不說緊張,卻把他捏的死緊,硌得指骨發(fā)疼。
如果我再柔軟一些就好了。
在她掌中這些時日,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日子。等老君補天歸來,她便將他信手一拋,咕嚕嚕滾到了無稽崖。
后來的事他便忘了。
等他修煉出人形,便在離恨天赤瑕宮里做了個微末的侍者,終日陪伴那些他最喜歡的花草,灌溉、施肥、修剪、移盆
每一株每一棵都記在他的心上,細心侍弄,絕不輕忽分毫。
如果有誰像他曾經(jīng)那樣,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多余”,那該是多難過的一件事啊。
他的一生若都在赤瑕宮里度過,那也很好。
但當他在西方靈河畔,見到了那株赤色弱草。神瑛第一次覺得,他也被上蒼偏愛過。
他無視草下濕潤的沃土,在靈河中掬了一捧水,溫柔細致地灑在她身上。
“你一定也很孤單,便隨我去赤瑕宮,好不好”
海風陣陣吹來,草葉隨風飄搖。神瑛輕笑一聲,妥帖將她移出,不傷半點根系。
陪伴她的日子,比任何時候都要快活。
金簪牡丹問他“你還記得曾說過的不偏愛嗎”
神瑛想一想,告訴她“我畢竟不是圣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會有所偏愛、不懂節(jié)制,也想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他仍會愛護著所有的花草,但這種愛已有了區(qū)別。
他也不會再怨怪補天無份、自嘆“多余”。
這弱草集一宮所怨,卻還是修出了個女體。她的眉眼依舊是從前的模樣,嬌怯裊娜,善感多愁。
她忘記了從前,太好了。
神瑛侍者思凡心熾,自請下凡歷劫。
警幻仙子憐他終日辛苦,點頭允了,滿宮多情花草不舍離別,也請同去。
鐘情大士和絳珠手談數(shù)日,神瑛一直候在門外,等她出來,便拱手與她作別。
絳珠目送他行遠,偏頭與鐘情大士道“我受他雨露之惠,一直不曾償還。他既要下世為人,我也同走一遭,把一生的眼淚還他,也算罷了。”
神瑛立在墻角,捂嘴悶笑一聲。
凡間一世,他已滿足了。
鐘鼓絲竹悠悠入耳,神瑛恍惚一下,那榻上的少年人便輕輕睜開了眼睛。
“梵兒,你可有哪里難受”皇帝伸手在他額頭摸摸,眼里滿是歡喜。
小殿下嚶嚀一聲,賴在父皇懷中“做了一個夢就醒了。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道夢見什么”
皇帝拍拍他背,又指著一旁的太子道“你昏了四日,皇祖父和皇祖母都急壞了,差點發(fā)落了你薛姨母,連太子都日日來瞧你。”
小殿下甜甜喊聲“太子哥哥”,又急著抬腳下榻“不關(guān)薛娘娘的事,是兒臣自己淘氣,在大日頭底下曬久了,這才中暑暈倒的。”
皇帝把人攬住,笑道“朕給你薛娘娘說情了,她受了驚剛歇下,你別去擾她了。”
“受驚”
太子在他鼻子上點點,“薛妃娘娘有喜了。你這一暈,可不是驚著她和孩子了”
新鮮出爐的薛妃娘娘安睡帳中,嘴角帶著甜甜的笑意。
這鳳藻宮里,屬于賢德妃的盛寵已然過去,薛妃的錦繡前程已漸漸到來。
宮里的日子好不好,宮里的人有情還是無情,都不是寶釵在意的事情。她謹記著入宮的初衷,并且堅定不移地朝它進取。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
作者有話要說 神瑛在西方靈河畔遇到的絳珠,是大圣破石出世時,神魂受損的妹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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