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上京來的人, 原是鳳姐兄長王仁牽頭。
他父親王子勝打發(fā)他來京中給王子騰送年禮, 也是預(yù)備把他留在京里學(xué)學(xué)眉高眼低, 再說上一門親事。
那薛家在金陵還有一支, 與薛蟠乃是嫡親的堂兄弟,名叫薛蝌。他父親生前是為官的,與梅翰林舊交匪淺, 便把小女寶琴許了梅家。如今父孝已滿,他便帶著妹子上京來,預(yù)備和梅家商議婚事。
王家勢大, 他便隨同王仁一道上京,彼此有個照應(yīng)。半途泊船時與另兩戶閑話, 竟都是榮國府賈家的親戚, 更是要一處走了。
好容易船行至京城, 因?qū)氣O進宮去了, 薛姨媽與薛蟠住在京中自家宅院, 薛蝌便別了諸人,攜妹子寶琴另往薛家去。
王仁自往叔父王子騰處去,剩下的便登上了榮國府的大門。
那邢忠是帶妻女舉家來京, 投奔妹妹邢夫人, 另一個便是李紈嬸娘并兩個堂妹李紋、李綺。
王夫人在榮禧堂里調(diào)理身子,一概熱鬧從來不湊, 便只有邢夫人和幾個年輕媳婦、姑娘來見。
老太太才了卻“兩個玉兒”的心事,正高興的什么似的,見了那三個水蔥似的小姑娘, 忙拉著都叫住下。
鳳姐備了酒飯招待她們先吃了,抬腳往背人處一站,囑咐平兒“你去瞧瞧二爺在做什么,大老爺懶怠動,那邢大舅總要招呼一下。”
邢夫人家里不富裕,明眼見著這一家子都仰著她。她自來是個吝嗇人,多半還要推到自己這里。
鳳姐管著家,倒不怕這些瑣碎事。那李家母女三個是鐵定住在稻香村里的,珠大嫂子年輕守寡,是個節(jié)婦,她的嬸娘妹妹便要多照顧兩分,也叫老太太看了高興。
至于邢家,多半只留那小姐邢岫煙在園子里住著。
一時用過飯,各自凈了手,便又往老太太跟前說話。
賈母笑瞇瞇看一眼黛玉,從前是血脈相連的外孫女,如今當(dāng)孫媳婦看,又是另一重喜歡。
老太太又把幾個姑娘看過一遍,笑道“這一下子來了這樣多的姑娘,也不知怎么個年庚大小”
李嬸娘和邢太太各自說了女兒歲數(shù),老太太初聽還記得,掰著手指頭一算,又全渾忘了。
“二姐姐該當(dāng)是最大的。”惜春笑嘻嘻道“總歸我最小呢。”
湘云灑脫慣了,干脆道“咱們姐姐妹妹渾叫著吧,總歸都差的不多。”
老太太一捏她臉頰,又囑咐鳳姐安排住處。
鳳姐笑道“哪要老太太問呢,我是一早就想好了。李嬸娘便帶著妹妹們住稻香村,也能和大嫂子親香親香。再有邢妹妹,我瞧著是個溫柔敦厚的,和二妹妹住一塊正合宜。”
老太太便看湘云“云丫頭便住在蘅蕪苑里頭吧。”
自寶釵搬出去,那屋子便一直空著,只時常派人養(yǎng)護打理。湘云點頭應(yīng)了,即刻就有丫頭們?nèi)ゴ驋咪伵拧?
老太太殷殷囑咐鳳姐“即是住在咱們府上,一應(yīng)定例都比著自家姑娘,不要薄待了她們。”
她是最愛齊整漂亮的小輩的,年紀(jì)大了又愛熱鬧。鳳姐深知賈母的脾性,滿口應(yīng)承了下來。
這新來的三個姊妹都能識文斷字、填詞做詩,湘云又是個捷思不下黛玉的,諸人相熟了一陣,探春便提議把冬日的詩社開起來。
這幾日雪下的大,湘云總惦記著自己起爐炙肉吃,當(dāng)即幫著張羅起來,草草開了一社。
地點定在蘆雪庭里頭,那窗子一開四面都是雪,怕冷也能關(guān)上,極是便宜。幾人沒有異議,忙整了衣裳往那處去。
邢岫煙是個荊釵布裙的落魄閨秀,囊中羞澀的很,連老太太叫發(fā)的月例銀子也被邢夫人扣著,大雪的天竟沒什么御寒的衣裳。
迎春瞧著不落忍,便收拾了自己的大衣裳給她穿上,暗地里又打發(fā)繡橘去和鳳姐說說。
一時眾姊妹到齊了,白雪地里各是些紅氈羽篷,俏麗非常。
惜春挨個瞧一陣,笑道“我瞧著林姐姐的鞋子甚是好看。”
黛玉腳上是一雙掐金挖云紅香羊皮靴,那紅羊皮本就稀罕,更稀罕在那鞋面上鏤穿成云的邊飾。
李紈常常教導(dǎo)姊妹們針線上的功夫,雖不大用心學(xué),總是見的多了,也知道這技法的難度稀奇。
這樣的好東西,滿府也只有老太太那里能尋摸幾件。
黛玉輕紅了臉,把外罩的大紅羽縐面白狐皮的鶴氅拉拉,蓋住腳面,“咱們還得快些把炭火生起來。”
一時爐火燒旺了,那廚房送來的各色鹿、獐、果子貍并常吃的牛羊肉,一一片好鋪在鐵網(wǎng)上,湘云挨個翻面撒鹽,忙的不亦樂乎。
眾人皆笑道“詩沒做呢,先把肉吃上了”
悟空只管著為她們抄錄的活計,便把那紙張率先鋪好,又把筆墨擺上,忙不迭抬腳往黛玉身旁站。
“妹妹,你歡喜不歡喜”
黛玉耳邊熱熱的,垂頭低低“嗯”一聲。那話聲如蚊蠅一般,悟空卻還是聽見了,不由咧嘴一笑,肩膀顫個不停。
老太太和林如海原還想先瞞著,實際該知道的都已心知肚明,只等著兩個玉兒再大些罷了。
姊妹們終日一處玩樂,雖脾性各有不同,卻都不是難相處的人,漸漸便真有些親如一家的情誼。
兩年一晃過去,那梁衡望眼欲穿,終于等到老太太松口,把婚期定下。
迎春是早把那鴛鴦繡爛了的,眼望著鳳姐送來的幾批紅緞,把那芙蓉似的玉容羞的比緞子還紅些。
司棋繡橘幾個忙著分線穿針,見著姑娘如此,也跟著霞飛雙頰。
迎春備嫁,每日關(guān)在屋里繡嫁衣,姊妹們便各自商議送些什么賀禮。
鳳姐忙著給迎春采買各色裝箱的嫁妝物什,小到造箱子的木材,大到婚床的制作,全要盯著一點一點做出來,不教出絲毫紕漏。
“你倒難得如此用心。”
賈璉這些年是見慣了她布施行善的,卻總還會恍惚,心覺她該當(dāng)是個殺伐果斷的母老虎才是。
鳳姐飛他一眼,低頭對賬本子,“總歸咱們巧姐兒也要經(jīng)一回,我熟悉熟悉,練練手也是好的。”
那繡簾子打起來,小丫頭攙扶著平兒進來,鳳姐見她大著肚子還想行禮,忙揚聲喝住。
“你不為著自己,也想想肚子里那個。”
平兒站住腳,搖頭笑道“哪就那么小心。”
她見鳳姐手里諸事忙亂,便取了嫁妝冊子瞧,把那尚缺的一一勾出來。
鳳姐算出了銀子,眼風(fēng)見賈璉老神在在地喝著茶,不由把賬本子一摔“咱們倆在這忙的像個無頭蒼蠅,人家這正經(jīng)的哥哥倒像個沒事人似的。”
賈璉知道她是忙中起火,趕緊站起身往外頭去“我?guī)к鞲鐑喝ソo他祖父請安。”
賈赦正在書房里出神,聽說寶貝孫子來了,忙讓請進來。
荀哥兒虛歲近四歲,實歲兩歲半,正是愛咕噥學(xué)說話的年紀(jì),賈赦把人抱懷里便逗他喊“祖父”。
賈璉習(xí)慣了坐冷板凳,也不要人招呼,自己在一旁坐了喝茶。
“兒媳婦那忙的怎么樣了”孫子乖乖叫了好幾聲,賈赦心情好,也肯給兒子一個笑臉。
“小東西都得了,只大宗還差幾件。”賈璉心里略算算,“怕是銀子還不大湊手。”
姑娘們出門子,公中出一萬兩,老太太另有三千兩壓箱銀。
這一萬兩置辦嫁妝,原是很充裕體面的。只是近兩年木材抬價厲害,單一張紫檀拔步床便花去了三千兩,便出了一千兩的虧空。
更不提那桌椅板凳、柜子衣箱的花銷。
邢夫人那里原是許了兩千兩的,但鳳姐一直沒見著銀子,又不能上門來討,便隨她擱置著。
賈赦抬眼看他“你是個什么表示”
“鳳丫頭那新制的兩副赤金頭面,另有一千兩紅封。我不曾隨銀子,只把那城郊的一個莊子劃給二妹妹了。”
那莊子還帶些田產(chǎn)佃戶,另有個池塘,種荷養(yǎng)魚都可。
“那還是你母親留下的,難為你舍得。”
賈赦沉默一瞬,把書桌上的單子給他看,“這是前年上戰(zhàn)場前,我寫給老太太收著的。”
賈璉見是他身后財產(chǎn)分配,不由把手一頓。
“大頭終究是你的,切記好好傳給荀兒。”
賈赦擺手讓他出去,“開了庫房叫鳳丫頭把東西挑出來,一并放在二丫頭嫁妝里。”
鳳姐接了那單子也沉默了半晌,帶著彩明豐兒去開大房私庫。
邢夫人看紅了眼睛,卻又不敢和賈赦鬧,只得關(guān)了門生悶氣。
到了三月初八這日,梁衡大紅披掛、騎著神駿白馬上榮國府接親。
迎春灑淚拜別祖母、父親與嫡母,又謝過賈璉夫妻二人,拉著姊妹們一一說過話,便被兄長背著上了梁家的花轎。
悟空刁難了梁衡一回,便往后頭去尋黛玉,見她兩眼紅紅的,忙拉著她柔聲勸慰。
“那二姐夫是個憨厚人,待二姐姐心也誠,定不能薄待了她。再說都住在京里,總能見著的。”
林如海提起梁衡也多有贊譽,黛玉倒不是放心不下,只是見那綴錦樓空蕩蕩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年前邢岫煙便嫁與了薛蝌為妻,如今迎春也去了,丫頭們放的放、陪嫁的陪嫁,終究是不能像閨閣里一般玩鬧了。
主子們心里略略惆悵,丫頭們也滿是離愁別緒。
司棋笑道“我雖出去了,卻是過好日子去的。你們一個個哭喪著臉,竟是咒我不成”
鴛鴦啐她一口,又把懷里包袱遞過去,“咱們在里頭不少吃穿,每月總有銀子入賬,你去了外頭卻沒這樣安穩(wěn)。咱們這些年的情分,你也不要推辭,全是我一點心意。”
紫鵑、麝月、侍書、入畫幾個也各有東西相贈,又有老太太房里幾個小姊妹來送。
司棋眼見姑娘的花轎去得遠(yuǎn)了,這才與姊妹們揮揮手,扭頭從后門出去了。
她表哥潘又安正站在牛車邊,紅著臉癡癡地瞧她。
梁家只老祖母一個長輩,承恩公府的女眷雖來充個情面,兩邊卻都淡淡的,只隨著諸人看新娘子,并不論什么親戚情分。
迎春被看的羞澀,卻撐著沒有露出怯容。各家太太贊一聲“大家風(fēng)范”,一齊去賀梁老太太喜得佳婦。
原先打聽到這新婦是個庶女,她們還有些看不上。只覺這梁家祖孫到底是那滇南窮地方來的,看人家出身國公府,連嫡庶都不問,便當(dāng)個仙女似的稀罕。
誰知那日新嫁娘曬嫁妝,除了帶回來的梁家聘禮,和那常規(guī)該有的各色綢緞、頭面,更有宮里貴妃派人添妝助陣。
貴妃也就罷了,畢竟都是賈家姑娘,這梁衡怎么也是御前二品,賣個情面罷了。
真正讓人咋舌的,是那滿滿兩大箱的金石古董、孤本名畫。
這可都是些有價無市的寶貝。
一等將軍賈赦愛珍玩的名頭倒是聽過,只是沒想到他竟積了這些寶貝,更沒想到他肯把寶貝給這一個區(qū)區(qū)庶女。
那璉二奶奶閨閣里便是個厲害人,璉二爺更是恨不得長八個心眼的人。他們夫妻竟也肯把東西讓出來
再一細(xì)打聽,這新婦雖是個庶出,實際也是一等將軍的獨女,自幼更是史老太君跟前教養(yǎng)長大,璉二奶奶手把手教的理家。
只看那豐厚的嫁妝,多少嫡出都比不上,這新娘子的腰桿子倒是硬得很。
梁老太太是個豁達慈祥的人,娶孫媳只看品性為人,加上孫兒喜不喜歡,倒不曾在意過這些俗禮。
她吩咐了給新娘子的飯食,也不叫人吵著她,只把各家太太帶往外頭席上敘話。
那飯菜都是依著迎春口味做的,她不敢多用,胡亂吃個五分飽,又讓丫頭們用了,便坐在一旁看書。
繡橘不知道姑娘好端端看著書,怎么忽然就焦慮起來,忙低聲問她“姑娘可是要如廁”
“不用。”
迎春扭過臉,衣袖遮住膝上那圖冊,嘴里低聲啐道“這個潑皮破落戶”
這避火圖是昨夜鳳姐送的,神神秘秘也不說做什么用,只囑咐她今日一定要看。
鳳姐的原話是“這可是我千挑萬選出來的好東西,你二哥哥也說好。”
迎春只看一眼就面皮漲紅,羞的手腳都不知道怎么擺,夜里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