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盛州位處大靖的中南部,這里和北岐是不一樣的,春天花色要更繁茂些,冬日氣候要更暖和。
這里也很難得才見一場大雪,多是洋洋灑灑落地薄薄的一層,不久就消融了。
和水風嵐一路過來,他是極不情愿的,甚至還因為水土不服病了一場,過了將近小半個月才漸漸地適應下來。
將他送到郗家沒多久,水風嵐就走了,她手下有不少人,平日也有不少的事。
從北岐到盛州一路走了好幾個月,他對水風嵐也算是有些了解。
這個女人對母親言聽計從,隨口的一言一語都奉為圭臬,極端擁躉,憂她之憂,念她所念,除了有關(guān)大晉皇室至寶的事情外,她還私下不停在暗中發(fā)展勢力,就等著以后什么時候北岐鐵騎揮師南下,里應外合,叫他母親能一統(tǒng)天下。
沒有了水風嵐時時刻刻陰著一張臉在身邊,他就自在的很多。
郗家夫婦為了不引起外人懷疑,對他就跟小祖宗親兒子一樣,走路都怕鞋子臟了。
但凡他說什么,就從沒有不應的。
說實在的,這樣的日子真的是舒坦極了,哎,就是難免會想念母親,想死去的親爹和那個妖怪。
第一次見到寧家阿莞是在他到盛州病好后的第二個月,應寧父之邀,和郗老爺一起去寧家做客的時候。
在郗家的刻意親近下,郗寧兩家關(guān)系不錯,剛落座了一會兒,寧父就笑呵呵地捋了捋胡子,“咱們兩個說話無聊,深哥兒不如到花園子里去耍,你寧伯母正帶著阿莞在外頭曬太陽呢。”
他當然應下了,水風嵐說大靖至寶和寧家有關(guān),說不定他運氣好,天降大運,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腳下一絆就找到了呢。
雖然說大靖看起來不錯,但身為北岐皇子,他當然還是更樂意回北岐去的。
在盛州城里,最出名的也就晏家,郗家和寧家這三大富戶了。
寧家祖上曾在前朝做官,到如今經(jīng)商,一代一代下來,可有不少身家,說是富甲一方也不為過,花園子大得很,他跟著小廝走了好一會兒才看見湖邊六角亭中的人影。
“這是郗家前些日子接回來的小公子吧”率先說話的是綰髻簪花的年輕婦人,聲音里含著笑。
他反射性看去,望著那張臉總覺得莫名有些熟悉。
稍感奇怪,待又聽寧母說話,便依言近前去,她懷中的小女娃一身軟綢緞,小臉圓乎乎的,轉(zhuǎn)著黑溜溜的大眼睛,兩只手上抱了一個小木雕,看到他過來,立馬一副好奇的小模樣。
這女娃還不到一歲,臉上胖嘟嘟的,他當然也看不出什么特別的,瞅了兩眼就興致缺缺地轉(zhuǎn)開視線了。
比起流口水的小姑娘,他還不如去寫兩篇不喜歡的大字呢。
這一次的見面,在郗老爺和寧父兩個人推杯換盞的熱絡(luò)交談里定下了一個簡單的婚約。
婚約什么的,他是無所謂的,反正還小,離操心這事兒還早得很。
自打去過一回寧家,饒是郗老爺再怎么說話,他也不肯過去了,又無聊又沒得玩兒,一點兒意思也沒有。
沒有人管他,他捉小雀兒,釣湖里的魚,爬樹,上山,把以前在北岐皇宮里總玩兒不痛快的玩了個遍。
玩久了,卻又覺得無聊,沒意思了,每日攤著連動都不想動的。
水風嵐及時出現(xiàn)了,將劍一擱,遞給他,冷沉沉道“陛下來了書信,她的意思是殿下從今日開始習武,還有功課也不能落下。”
既然是他母親的吩咐,水風嵐連個盹兒都不會打,于是他終于還是開始了水深火熱的日子,多少年都沒停過。
他根
骨不錯,在武功劍法上倒是有一兩分造詣,反正同輩里是壓根兒碰不見敵手就對了。
因為天賦好,他還陰差陽錯進了江湖魔教恒月,對方的人拿著刀非常誠心地邀請他加入成為一份子,為魔教發(fā)揚光大一起做出努力,他想也沒想就答應。
魔教好,多好玩兒啊,一份子就一份子唄。
再次見到寧家阿莞是在他十二歲那年,當年的小娃娃差不多六七歲了。
他斜斜倚靠在寧家湖邊的假山上,閑閑抻腿打發(fā)時間,眼尾微微上抬著,無聊地望著湖水中粼波光色。
跑過來的小姑娘梳著花苞髻,髻上扎著粉色的發(fā)帶,垂在身后,迎風飄來飄去的。
一身淺藍色的輕紗小裙,也不是什么特別叫人起眼的打扮。
但他一眼看去,卻忍不住站直了身。
小姑娘生得白白凈凈的,細眉杏眸,因為跑得熱鬧,臉上還起了一層淺淺紅暈,無論從哪一邊,換哪個角度來看,都和他那半個爹,呸,是和妖怪像極了。
嘖,看,他瞧見了什么,好一個小妖怪。
正在跑來跑去和小丫鬟跳著玩兒的寧家阿莞似乎察覺到些什么,抬起頭左右張望,卻什么人影子也沒瞧見。
他在假山一邊不動,瞇起眼。
寧家阿莞和下人捉迷藏,慢慢靠近了假山,他拎住她的后領(lǐng)子將人掂了起來。
他曾看過一摞的奇談怪志,妖怪總是和一般人不同的,變大變小也不是不可能的,能長這么像,他琢磨啊,不是想搞什么陰謀詭計,就該是投胎轉(zhuǎn)世了。
對著那張驚慌失措的臉,他不禁有些新奇,又嘖嘖笑出聲來,看看,有道是風水輪流轉(zhuǎn),這不終于輪到你落在我手里了。
自那之后,他便來了精神,每每一有空就會上寧家拜訪,終于在無聊的日子里又找到了另一種樂趣。
寧家阿莞膽小又愛哭,只要一嚇唬她,兩只眼睛就會嘩啦嘩啦不停地直掉眼淚,戰(zhàn)戰(zhàn)兢兢,惶惶不安,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在他的記憶,妖怪素日里可不是這副樣子的,那個女人無論遇著什么事都是鎮(zhèn)定自若的,最多冷冷眼皺皺眉,面無表情的,可從來不會表現(xiàn)出如今這般驚慌失措,縮手縮腳的失態(tài)模樣。
但這并不妨礙他覺得有意思。
這樣大的反差,分明好玩兒的很吶。
他樂此不疲,但隨著年歲愈長,卻又覺得無趣了。
寧家阿莞每長一歲,那樣子便又與幼年記憶里的人相像幾分,到了十二三的年紀,她不說話不笑不鬧的時候,除了有些微稚嫩,一眼看去說是一模一樣也不為過。
他支著頭,伸直了劍將近前來的人攔在假山處,姿態(tài)懶散地一挑眉。
寧家阿莞如往常一樣下意識地直往后退,曲起手指不停別著耳邊頭發(fā),借以緩解心中的緊張,出口聲音弱弱,“深、深哥”
她對這個未婚夫的感官很復雜,對方長得無疑是很好的,盛州城里幾乎找不出一個能與其比肩的,女兒家也愛顏色,有的時候看著難免生出一兩分心喜與自豪。
但對方時常說些話總能嚇死人,即便未曾真的動過手,這一回一回的,她也實在有些害怕,每每
見著回去晚上都得做噩夢的,便總是不受控制地想拔腿就跑,最好跑得越遠越好。
看著面前的人,她咽了咽口水,吸吸鼻子,小聲說道“母、母親還在前面等著我”
她雙目里轉(zhuǎn)著淚,任誰瞧見,都會心生憐惜的。
他低低嘁了一聲,“你就只會哭嗎”
對方淚眼茫然,“啊”
他說道“你那兩只手長著有什么用呢”動手都不會嗎
按照
正常發(fā)展,他恐嚇她,她不應該動手嗎
寧家阿莞瑟瑟發(fā)抖,上一回還看上她的眼睛,現(xiàn)在又想要她的兩只手了嗎
公西耀望了望天,沒意思極了,這樣的膽子,肯定不是老妖怪投胎轉(zhuǎn)世來的。
他轉(zhuǎn)過身大步走了,身后的人不明所以。
自那之后,一連幾年,除了必要的小宴,他也不再往寧家去。
這年秋末,北方來信說是母親病重,他與水風嵐快馬加鞭回了北岐,到時已是深冬。
長云暗雪,霜重鼓寒,叫習慣了大靖氣溫的他也身上發(fā)冷。
雪光映著重閣屋檐,母親斜靠在床榻上,一身褪去袞服華冠的威嚴,看著他時,眼里有平常難以見得的溫柔,“這以后的日子,你要好好過,人生在世,最難得就是隨性了。”
她摸著他的頭,像幼時一樣輕輕摟著他,說道“朕知道我的三兒是個好孩子,就像如今這樣,瀟瀟灑灑地過一輩子吧,如此,朕與你父在黃泉之下也就安心了。”
他鼻尖發(fā)酸,哪怕已經(jīng)長大了,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無論過了多少年,他在母親面前,似乎還是當年那個需要愛護的頑劣幼子。
母親微微一笑,微涼的指尖與他擦了擦眼睛,從枕下取出半尺長的木盒交到他手上,“風嵐性子偏執(zhí),聽不進旁人的話,以后也說不準會發(fā)生什么。這個我兒拿著,等有一天,連我三兒也攔不住她了,你就把這個交給她吧。但你要記住,這東西不能隨便給的,一定要到萬不得已的時候。”
“朕是希望,你們兩個都能好好的。”
那日談話后沒過幾日母親便離世了,殷都城響起喪鐘,一代女帝沉寂長眠,這就意味著他最親近的人也就此離開了。
他在北岐待了一年,在皇陵前守了一年,這才又回到盛州。
水風嵐比起以往更陰沉,正如母親所言,她偏執(zhí)到了極點,冷漠又心狠,一向聽不進旁人的話。
當知道她撿了一個小姑娘,取名叫水一莟,帶在身邊以母女相稱時,他倍感驚訝。
這人就像一個有病的瘋子,像他這樣的正常人是根本猜不透她的心思。
郗家夫婦相繼去世,郗家的產(chǎn)業(yè)便順理成章地交到了他的手上,寧家被滅門時,他正在外辦事兒,等回來,盛州城已然掀起了一片驚濤駭浪。
寧家慘禍,水風嵐還是沒拿到東西,白白造出些事端。
但她根本不介意,似乎死的不是人,而是再尋常不過的鳥禽。
像他整天跟著魔教在江湖上走,一下白刀子一下紅刀子混的,也得甘拜下風。
他猶豫要不要把母親交給他的東西拿出去,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水風嵐手下勢力出了些事,事態(tài)緊急,急需處理,將寧家的爛攤子扔給他就走了。
事到如今也沒什么好說的,他只得把盒子放下,將心思放在寧母和寧家三姐弟身上。
寧母處理完丈夫叔伯的喪事,以寧家阿莞守孝為由,退了和他的婚事。
他全然無所謂的,自然是應了。
沒過多久,寧母就撐不住郁郁而終了,寧家三姐弟小的小,傻的傻,最大的那個也是手無縛雞之力,被家里嬌養(yǎng)長大的弱女子。
寧家家大業(y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