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慢慢的,從一開始的震驚恍惚,到最后全江湖的人有事沒事半個月來一次白帝城,挑戰(zhàn)然后進入幽冥,熟門熟路投身建設枉死城的義務勞動中。
習慣以后,親朋故舊身死,隔三差五還可以去幽冥探探班。
知道死了還要幽冥相見,干脆便也懶得逞兇殺人了,江湖慢慢的變得安逸和諧。
當真是玄學建設和諧江湖。
那已經(jīng)是后話了。
對神龍而言,有了這些額外的勞動力,雖然是臨時工,也大大增加了幽冥重建的速度。
顧矜霄只在一開始以白帝城主的身份出現(xiàn)過,隨后便沒有再插手其中。
反而是顧相知,也不知道神龍去賣了什么蠢,明知道神龍那些主意是瞎胡鬧,顧相知也跟著它一起折騰。
顧矜霄看著,并不制止,只是慢慢想起少年時候。
那時候,他也一心覺得,自己可以讓世界重新劃分秩序,幽冥可以對所有人開放。
還認真嚴謹?shù)脑O計過一套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功德值體系,功德值為正的人有機會替冥界做事,一定功德值范圍,可以兌換查看親友仇人的來生。
有怨報怨,有仇報仇,有情可續(xù)。
這樣一來,即便再滿心惡念的人,也不得不裝著做個好人,世間便沒有那么多遺憾。
顧矜霄想起,那是他在九幽荒原的棺槨內(nèi)構(gòu)建的。
起初時候,日復一日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他并不在意,正好有很多時間演算沉思。
思索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從一開始就錯了。
比如最簡單的一個問題,這世界若都是好人,六道輪回何以循環(huán)再清澈的一灘水,不能流動就是死水。整個世界都會崩塌毀滅。
這只是顧矜霄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世界不完美的缺口,若是站得再高一些看去,便是嚴絲合縫,半步不錯。
在漫漫無盡的構(gòu)建推翻之中,顧矜霄慢慢把世界一層層看清楚,不斷將自己打碎重建。
有時候覺得,那是修行突破,有時候卻覺得,他偏離了大道,敗于這無盡的九幽,生了偏執(zhí)魔念。
意識到那一點的時候,顧矜霄并無感覺,一片漠然。
那時候,他于生死愛恨都已經(jīng)沒有感覺,就好像一個非人非鬼,世間僅此一個的異類。
那時候起,顧矜霄放棄了那些徒勞無用的構(gòu)建推衍,不再關(guān)心修行,不再關(guān)心大道,不再關(guān)心世間一切。
他只是,開始回憶。
重新思考他在人間十六年的經(jīng)歷,卻像是隔岸觀望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
回憶結(jié)束的時候,他摸索著棺槨內(nèi)自己刻下的印記,發(fā)現(xiàn),他只是在幽冥過了十四年。
那是顧矜霄最后一次計時。
他放棄了,像遵循四季自然輪轉(zhuǎn)一樣,接受作為枝上一片葉子,終有一天落地湮滅的結(jié)局。接受自己被源源不斷的惡業(yè)侵染也好,主動走上歧途也罷,與九幽同化的事實。
一面感受著自己無可逆轉(zhuǎn)的改變,一面想要牢牢記住,人世十六年那個顧矜霄。
顧矜霄并不畏懼自己正在變成惡鬼的未來,即便是惡鬼,他也會是只聽從自己意愿的惡鬼。
他只是,只是舍不得生而為人那十六年的顧矜霄。
顧矜霄過去或許目下無塵,卻并不如何自戀,那時候卻覺得,很喜歡過去的自己。
很長很長的時間里,一直都在想一件事,遺憾,淡淡的可惜,還有抱歉,把那個人變成現(xiàn)在的他。
這樣想的時間太多了,久而久之就切割成兩個人,人世的顧矜霄,九幽的顧矜霄。這樣一來,便可以松一口氣。就好像,那個人不是他,與他無關(guān)。
那時候,大約有幾十年的時間,顧矜霄都在想這件事。
九幽的空氣里,身為阻擋漏洞的陣法,鬼魅湮滅誕生時候,會產(chǎn)生一種層層疊疊馥郁的香氣。
那香味是清心靜氣的香,本是為了讓棺槨中的人能保持清醒,作為陣眼的時間能久一些,可是,也許是心境變了,也許是這個味道太濃了,顧矜霄非但沒有清醒,反而被那些香氣弄得渾渾噩噩。
在那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里,顧矜霄反反復復陷入一個夢境,夢見他在人間,陪著一個叫顧矜霄的少年長大,一次次在他被送往九幽為陣的時候,搶了人逃走。
夢境的結(jié)果通常有兩種,一種是,他懷里的少年顧矜霄死了,就像是被他害死了。他茫然地看著那帶著恬然淺笑的面容,周圍無數(shù)冰冷的眼神看著他。
另一種夢境結(jié)尾,他把那個少年顧矜霄藏起來了,代替他躺在棺槨中,從容漠然的躺在九幽荒原。
那樣的安心會持續(xù)到他從那馥郁的香味中清醒,怔然一笑。
顧矜霄知道為什么,他不是瘋了,他只是不甘心,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不甘什么。
那份不甘在遇到鶴酒卿的時候,終于有了具象。
顧矜霄卻是直到這一刻才明白過來。
在鶴酒卿眼里,他當初在九幽之下遇見的顧矜霄,完美無暇,像個美好的小仙人。
曾經(jīng),顧矜霄一直不明白,鶴酒卿為什么不喜歡顧相知,明明顧相知才是他極盡所能保存下的過去的顧矜霄。才是九幽之下,遇見那個人的顧矜霄。
現(xiàn)在,他才想起來了。
鶴酒卿出現(xiàn)在九幽下的時候,那個純粹清透的少年顧矜霄,已經(jīng)消失很久很久了。是消失,只是因為他不想用死去這個詞。
顧矜霄不甘的是,他最喜歡的自己,最好的那個自己,沒有人知道,沒有人記得,就像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消失了。
他沒等到鶴酒卿來,認識那時候的他。
顧相知是顧矜霄的心魔,是他自己選擇背棄的過去,選擇一條永不后悔,不知對錯的歧路的見證,只剩下他自己記得。
是顧矜霄不愿承認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