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談何容易。
四周綠意莽莽蒼蒼,十萬大山、連綿不絕,入目皆是山石和濃綠,延向視野的極致,長的、遠的沒有盡頭。
整個村子坑瀣一氣,都在幫忙看守外面買來的媳婦,總有人形影不離跟在她身邊。離家千里來到這個地方,民風民俗全部不同,語言更是不通,只能憑著手勢交流。那么多寂寞和漫長的時間,她很少和外界說話,只是默背默寫所有記得的古詩詞,手指在地上劃來劃去,自己給自己出數(shù)學題。
她早晚有一天會出去,學的知識她一點兒也不能忘,在這種情況下,也只有這些可以稍微帶來一些慰藉,好像她還坐在光明敞亮的教室里。
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那明天他們高興極了,吳正芳趁機求情,孩子也生了,她能走了嗎,答案是一記白眼和被反鎖在屋里。于是她不在打草驚蛇,這戶人家得了新生兒對她放松了看管。那是她第一次逃跑,這段時間以來,做農(nóng)活的時候她也在不動聲色地分辨這里的地形,但效果甚微,這里的山村連路都很少有,只有一條通往外界的盤山小徑。沿著道路逃跑固然可以找到通往外面的路,同時也是最危險最容易被抓到的。她遠遠地沿著小徑跑上山頭,撥開半人高的野草,沿著山路的方向狂奔。
身后很快傳來重重的腳步聲和狗吠聲,窮山惡水出刁民,連狗都比外面的兇,吳正芳喘著粗氣,躲在隱蔽的山坡下面不敢再做出動靜,罵罵咧咧的聲音響在耳邊,還是被抓了回去。商品沒有人權,沒人顧及她是孩子的母親,又是剛剛生產(chǎn),扔在窯洞里便是一頓毒打。
無論是生機勃勃,還是行尸走肉,時間不會偏向任何一方,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消耗著她日漸稀薄的生命力。她記不清跑過多少次,甚至不是從同一戶人家。跑的次數(shù)多了,硬骨頭的惡名傳遍了這個不大的村子,不識抬舉,進了村生了孩子還不肯好好過日子,賠錢化,這在村里是很惡劣的名聲。
老頭老太太也曾好言相勸過,孩子都有了認了吧,硬骨頭答應的好好的,做小伏低認真幫忙做事,一眼看不到便又跑了,白眼狼。在又生了一個孩子后,老頭老太太覺得野媳婦太難看管,命苦,沒買到乖媳婦,孩子已經(jīng)有了,生孩子的人還有什么用要不要沒什么區(qū)別,但又是真金白眼買來的,哪兒能就這么簡單放了她,于是轉手賣給別家。
都知道硬骨頭不好降服,養(yǎng)不熟,也不愿意好好過日子,別人也不在她身上圖什么,就圖個孩子,對待一個容器也不需要太客氣。不知道經(jīng)過多少歲月,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只覺得前路漫漫沒有盡頭。
什么是地獄,這就是了吧。
絕望、憤怒、不甘、怨懟,日日夜夜、分分秒秒,足以殺死一個人,她變得偏激而麻木,我真的盡力了,我可能已吃過世間所有的苦,遭了世間所有的罪,什么時候才可以被放過她有時候會怨恨命運,惡毒地想還能不能好了,換個人行不行,就逮住我一個人折磨了是嗎
她的最后一任丈夫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光棍,在貧窮的村里也屬于破落戶,雖然野媳婦幾經(jīng)轉手,不知被人用過多少次,在這男多女少的村莊里,也不見得可以輪上他。之所以價格便宜可以成全她的一樁美事,是因為硬骨頭不健康了。
骨頭太硬,跑一次挨一次打,屢打不改,日以繼日,她被失手打斷了腿,山溝里醫(yī)療條件不達標,隨便糊了點草藥,沒什么效果,爛著流膿,散出一股惡臭。可能是知道自己活不長了,硬骨頭變成了瘋骨頭,前段時間發(fā)癲,破口大罵,叫得聲嘶力竭,兇得很,吵得人沒法睡覺。上一戶人家拿了木棍教訓她,硬骨頭趁機摟住那人的頭,一口咬下來半邊耳朵,流了半臉的血,她被扇了幾個耳光,舌頭也被剪下來半截出氣。
好在人還沒死,人還能生。老光棍只要孩子,不嫌人臭。
最后一次懷孕,是她最后一次逃跑。
老光棍花了錢,監(jiān)管很嚴,一心盼著生個胖兒子,把她關在小破屋里,沒有窗戶,只有一道窄窄細細的裂縫,一天兩頓飯,從不讓踏出房門一步。可笑這里的人男女比例失衡,一個媳婦輪著用,居然還想著傳宗接代,還想著要兒子。肚子大了起來,吳正芳假裝肚子痛,猛砸房門要求休息,然后用石頭砸死了老光棍。
差不多活不成了吧,打死一個賺一個。
她沒能爬出多遠,連第一次輕輕松松跑上去的山坡也沒能爬到,鼓起的肚皮磨出一大塊傷口,血肉里摻著泥土和草屑,她卻一點也不覺得疼。第二天早上被人發(fā)現(xiàn),羊水破了,馬上就要生產(chǎn),當母親的已經(jīng)沒有力氣,村里的接生婆棄大保小,剖開肚皮取子,她疼極了,大張著雙眼一聲不吭,當孩子從肚子里出來,臍帶還沒剪斷,她用積攢的最后一絲力氣搶過孩子,干凈利落地擰斷了脖子。
硬骨頭沒有根,村里的乖媳婦生了孩子好好過日子,是有根的,可以得到家里人的愛護和溫情,雖然不能出山回家省親,但死了也該有個人收尸下葬。硬骨頭屬于少數(shù),她不一樣,走過這些人家都恨極了她,太沒有眼色。她被扔在一個小山坡,連座墳墓也沒有。
村里人指指點點,掐死親骨肉的惡毒女人,然后敲打乖媳婦,看見了吧,這就是不聽話的下場。
野狗在她身上嗅來嗅去,撕扯她的身體。一道虛影在旁邊冷冷看著。
原來人還有這種死法,死的真不像個人。
來了大城市念書,卻落個這樣的下場,實在讓人見笑了。
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她這一生,來如輕風,去如微塵,生的不起眼,死的靜悄悄,她來過世間一趟,連具全尸也沒能留下。
她衣不蔽體,溫熱的身體慢慢變涼,伴隨著大口咀嚼聲,熾烈的陽光照耀在她血肉模糊的身上。這一刻,誰能想到她也是父母捧在手里的掌上明珠,也曾有過光芒萬丈的前途無量。
鏡面里的女人死后怨氣滔天,化作厲鬼,這大概是她最冷靜的時候。她殺了山溝里所有強奸過她的惡漢,掐死了她生下來的所有孩子,吞噬魂魄讓她變得怨氣更重,鬼差跟在后面追捕,厲鬼東藏西躲,耐著性子等待,人販子依然源源不斷往這里輸送被拐賣的、新鮮的女孩子,她把人販一個個的絞碎,血路走來,背負的人命添了一條又一條,怨氣越來越濃重,屁股后面執(zhí)著招魂幡的尖頭鬼差越來越多。
她回到她的家鄉(xiāng),這幅殘軀敗體怎么能讓父母看到,她出生的時候,父母明明給了她完整的身體。她看到那些女人依然過著自己的幸福生活,何其不公,沒人知道她們是殺人犯
因緣鏡漸漸流向透明,最后消失在空中。
廳堂里安靜地一根針掉下來也可以聽到,梁楚深吸一口氣,屏氣斂息,第一次慶幸這個世界有鬼魂,冤死的亡魂得以昭雪,不然老父母含著不甘死去,一生也沒有找到女兒的下落。肇事者逍遙法外,一個個人模人樣,誰能想到親手將一個女孩子送進地獄。
后背忽然被人拍了拍,沈云淮提醒道“吐氣。”
梁楚長長呼吸,看向吳家父母,兩人像是徹底怔住了,既沒哭也沒笑,像個木頭人,面無表情,沒有一點反應。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陳富。矮矮胖胖的男人撲通一聲向吳家父母跪下,一邊流淚一邊膝行著過來磕頭“吳家姑娘,你受苦了可你努力出人頭地,不就是為了改善生活嗎你放了我們舒珊,你的父母我來贍養(yǎng),我給他們錢,我讓他們過好日子你放了我女兒吧你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老年潦倒啊害你的是那些人,你放她一馬吧”
陳富看向吳父“同是為人父母,你理解我的心情吧你要多少錢我都給,我不能沒有舒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