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然又夢見狄暉了。
夢里狄暉和往日一樣英俊,眸光清朗,笑起來眼里像有星光。
他站在院子翠綠的葡萄藤下,一轉(zhuǎn)臉變成臨死前那副骨瘦如柴,臉色慘白的模樣。
她冒著一身冷汗從夢里驚醒時,床頭柜的熒光鬧鐘正指在清晨五點。
狄暉肺癌去世十年了。
隨著年歲增長,她關(guān)于狄暉的記憶,已經(jīng)被時光打磨成一段又一段破敗的碎片,任憑她怎么回想,也找不出一片完整的記憶線。那年她七歲,江泠聞訊趕來時,她正呆呆地站在太平間看著狄暉柜子上的編號。
江泠蹲下來摸她冰涼的小臉:“然然,爸爸不在了。你跟媽媽回家,媽媽的家里有一個非常好的叔叔,還有一個很漂亮的姐姐。”
狄然呆滯的眼神動了動,推開江泠,問李東揚:“他們都說我爸爸死了。”
小李東揚嚴肅地蹙著眉毛,一副成熟的大人模樣:“叔叔沒死,他告訴過你了,你只要回家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過上一百年就能見到他了。”
小狄然點點頭,拉著李東揚離開,任江泠怎么叫也不回頭。
那段時間她誰也不理,除了李東揚。
每天走出家門,大院里的小朋友都會指著她罵:“我媽說她就是屬烏鴉的,晦氣得很,不僅氣走她媽,這下把她爸都克死了,誰碰上誰倒霉。”
這時候李東揚就會沖上去和他們扭打,幾個小孩把李東揚按在地上打得鼻青臉腫。
狄然沒有知覺似的在旁邊看,無動于衷。
直到小孩們打夠了,勾肩搭背離開,李東揚才爬起來把她抱在懷里:“別聽他們的,你才不是烏鴉。”
狄然問李東揚:“你疼不疼”
李東揚悄悄抹掉鼻血:“不疼,你別怕。”
直到那一次,李東揚照例挨完打,頭上被一群孩子用石頭豁開一道半指長的口子,血順著額角流進眼睛,躺在地上捂頭呻.吟。
那幾個小孩還不滿意,脫了褲子要在他臉上尿尿。
狄然看到這一幕,麻木的眼神動了動,彎腰在地上撿了一塊銹紅色的磚頭。
狄暉從小教她跆拳道的禮儀,教她不能隨便欺負別人,她在那天忘得一干二凈,一股不要命的狠勁,揮著磚頭一磚一磚下去,把那幾個小孩打得嚎啕大哭,住進醫(yī)院。
她趴在李東揚的病床上哭得撕心裂肺。
狄暉去世她沒哭,被人說三道四欺負她也沒哭。
李東揚還是第一次見她哭,不知所措替她擦去眼淚:“狄然,你別哭了,我一點也不疼。”
狄然眼里不再是空洞與麻木,她仰著全是淚水和鼻涕的臉看著李東揚。
那張鼻青臉腫而稚氣的臉是年少時她對李東揚最深的記憶。
后來小孩的家長來找狄然麻煩,他拔了針水擋在她身前,把點滴的瓶子砸得粉碎,嚇得那幾個大人不敢踏進病房一步。
那時的他,明明年紀很小,身上卻有一種狠厲的氣勢,他摟著狄然,像是誰也不能把她從身邊帶走。
狄然抱著膝蓋在床上坐了一會,鬧鐘滴滴噠噠走針的聲音在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清晰。
直到天色蒙蒙亮,狄然才挪動僵硬發(fā)麻的腿腳,下床穿上鞋襪,洗漱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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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夢從外面回來的時候,狄然正在廚房和阿姨做雞湯。
雞是早市買來現(xiàn)殺的老母雞,用小火煨著,已經(jīng)煮了幾個小時。
狄然臉色蒼白,凌晨三點睡著又在噩夢里驚醒,眼睛泛著血絲,黑眼圈大得藏不住。
她站在阿姨旁邊,聽她說雞湯要怎么煲才好喝才有營養(yǎng)。
狄夢今天穿了一條白色一字領(lǐng)連衣裙,露著圓潤的肩膀。
昨天聽說李東揚被打得腦震蕩住院的消息,她連夜卷了個空氣劉海,大清早頂著個美美的發(fā)型去探病。
她倚著廚房的門框,見狄然把湯倒在保溫桶里,撇嘴:“李東揚他奶奶今早把他接回家了,家里什么沒有你燉這個純屬多余。”
狄然沒理她,提上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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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遠是個白手起家的鳳凰男,與狄俊華是同窗師兄弟,師從潘靜姝的外公喬老,畢業(yè)后雖然一個從政一個從商,關(guān)系倒是一直沒疏遠。
鳳凰男之所以能成為和媽寶男并列的極品屬性也并非全無道理,在李明遠起家之初,仗得都是岳父的勢,憑李東揚外公的人脈拿下不少地皮。
岳父駕鶴西去后,正趕上房地產(chǎn)的黃金時代,他的生意蒸蒸日上,但家里婆媳關(guān)系與夫妻關(guān)系卻日漸惡化,在李明遠把小三和私生女接回家那天,李東揚的母親遞上了離婚協(xié)議。
李東揚在他身邊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
小時候跟外公住在軍區(qū)大院,大一點才被接回去,父母離異后卓爾出國,他雖然撫養(yǎng)權(quán)在李明遠那里,卻都是自己一個人住。長大后記憶里最長的日子,是和狄然兩個人上學(xué)放學(xué),假期窩在山頂別墅的沙發(fā)上打游戲。
要不是這次受傷,算起來李東揚已經(jīng)半年沒回家了。
狄然打出租車到李明遠家,在大門口被門衛(wèi)攔下。
司機收了錢直嘀咕:“從來不知道濱海還有這么大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