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后來我才知道,此時這笑得像只老狐貍似的年輕公子哥兒,便是朝中遠近聞名的白面鬼見愁。
徐靜楓,字起潭,入朝以來履歷簡單,年十六中二甲進士出身第七名,同年點入翰林,翌年升吏部考功司主事;年十八入兵部任武選司員外郎,十九升兵部左侍郎。
若說他不到三年未及弱冠便摘了三品的帽子這點已然足夠惹人非議,加之當時兵部尚書已被革職半年有余,右侍郎白發(fā)婆娑年逾古稀,他徐靜楓其實就是實打實的尚書,四品以下武官任意調遣不提,看誰不順眼就徑直罷黜了回老家去,以至無須知會一聲皇上。
因而徐靜楓雖是官位比都御史低一品,卻連崇少他爹瞧見了都得皺眉;更可怕的是據(jù)傳他還是皇上密點的通政卿,還予了不上朝的特權,但凡瑣事全扔給兵部已然老得近乎入土的右侍郎,自己則私下浪跡京城,比都察院的那群御史還教人聞風喪膽。
緣由么,他徐侍郎是出了名的愛管閑事看熱鬧,每每哪個倒楣催的被抄家,定會有個樣貌好看的年輕公子趕來笑瞇瞇地摻一腳,久而久之便成了心中有鬼的京官眼里活生生的白無常。
不過因為他既不上朝議政也不拉黨走動,兵部以外的年輕臣子沒多少見過他的真面目,素來是只聞其名而不知其人;畢竟將他這張俏臉深刻記住的,此時已不知有多少成了黃泉一縷幽魂。
至于徐靜楓這官當?shù)脼楹螘绱穗S心所欲,原因無他;他是皇上的義子,比我裴小侯還親的那種。
當年皇上沒了大皇子,后宮也一直沒能再給他生出個兒子來,又被忍無可忍的我爹進宮抱走了我這個小枕頭之后,開始沉迷于微服私訪和往宮里撿小孩;他徐靜楓就是個蓬頭垢面的小叫花,命好被皇上撿了回去,身子養(yǎng)好后流轉于群臣間吃百家飯長大,也是皇上上了心的恩寵。
只是皇上也不能再給他更多,畢竟我裴家好歹算是有祖上的功勛在,一個小叫花還能進官封爵就太不成體統(tǒng)了。便教他好生讀書考取功名,好在這廝也算爭氣,為人頗有些真才實學,平日里為皇上排憂解難,不在話下。
也正因如此,哪怕整個朝廷全是鎮(zhèn)南王的余孽和細作,他徐靜楓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我裴晟鳴是天子第一寵,他便是天字第一忠。
只是彼時我完全沒將他和那個白面鬼見愁想到一處來,又被他的三言兩語嚴重打擊到,正苦于思索什么樣的死法才能殘忍又體面些的時候,便見他看著我又道:
“小侯爺難道就不奇怪,我一個朝廷命官在這里做什么嗎”
我這才回過神來,看看他又看看樓下競價正酣的富商老爺們,騰地一下拍桌起身道:“莫非你也是來競驪珠兒的!”
“……”徐靜楓瞥了一眼樓下的鶯鶯燕燕,嘆息道,“實在可惜,在下不好女色。”
我聞言松了口氣,也沒功夫去想他那句不好女色是什么意思,眼看樓下的花魁姑娘們一個個被競走,似也很快便將輪到驪珠兒,便不再想日后如何整治此人,提裙匆匆地從他身邊繞過,打算回去找我的崇賢弟繼續(xù)砸場的計劃。
哪知他又道:“探花郎在這里做什么,我便是來看他做什么了。”
我的腳步頓了一下,回過頭來,總算察覺到了樓內空氣的一絲異樣。
蕭濃情確乎不似是來這里吃喝玩樂的模樣。畢竟他方才高中不久,在朝中正是應當謹言慎行的時候,沒道理會如此張揚高調地在這里玩些拋繡球娶妾室的花哨游戲,若被那聞風趕來的御史參上一本,未免忒過得不償失。
驪珠兒頭一回競價時他便沒有現(xiàn)身,何故今次就出現(xiàn)了
于是我遲疑著道:“……查案”
“正是。”徐靜楓仍是不緊不慢地給自己斟著酒,“皇上點了直隸與密州兩起稅案交由探花郎來查辦,數(shù)額雖不多,但皇上懷疑是戶部出了內鬼暗中勾結渡口京官倒賣市舶稅,只是不知流到了誰手上。近日來這渡口邊夜夜笙歌,頭牌姑娘競價畸高,早聞這些花樓背后有京官相護,探花郎疑心這些富商老爺實是吃了回扣,于是來此……也不免會招惹些桃花債。”
我眨眨眼睛,懂了。
原來這便是皇上所謂的棘手又容易出幺蛾子的差事了;他蕭濃情查錯了人是無能,便是對了也能就作風之事加以彈劾,總歸不是件能夠輕易全身而退的美差。
不愧是皇上。見我唇角微揚,分明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樣,徐靜楓微揚起眉,倚在那欄桿邊又悠悠地喝了兩口酒,半晌問道:“卻是不知小侯爺如何看這位探花郎”
我往樓下看了一眼,涼涼道:“還能怎么看,本侯早晚要弄死這只兩面三刀的胡疆野雞。”
徐靜楓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小侯爺若能一直這么想倒也是好的,只是……”他眸光微沉,也不知低著頭在想些什么,半晌又看向我那方才被蕭濃情非禮過的額頭,語氣忽然正經了起來。“也算是下官的一個忠告;小侯爺還是離他遠些,莫再招惹為好。”
“……”
見我不明所以地蹙了蹙眉,他又倚回到欄桿邊飲盡剩下的酒,看著樓下道:
“此人前途不可估量。我入朝五年來,還是頭一回見到他這種八面玲瓏、言方行圓的少年郎,可謂天生是塊當官的好料;在圣上面前是碧血丹心的忠臣,同僚面前是伶俐討喜的晚輩,在這里又成了落拓不羈的風流子。”
我不屑道:“他在我面前還是個烏龜王八蛋呢。”
徐靜楓看了我一眼,唇邊笑意更濃了。見我瞪他,他便擺擺手,仍是望著樓下悠閑道:“無事,我只是在想……皇上和老伯爺把小侯爺寵成這副胸無城府的天真模樣,也不知是好是壞。”
便又指指那還在簾中的蕭濃情:“探花郎不過只比小侯爺大了一歲,可那暗地里的心思卻不知比小侯爺深沉了多少。”
我哼道:“他若當真圓滑,北廊湖那日就應該上趕著來討好本侯,而不是四處搶我風頭。”
徐靜楓聞言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