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啥孩子啊, 初中生就敢殺人,長大了還不得上天?”
“就是, 你們這啥地方, 小小年紀(jì)一個個不學(xué)好,雨薇讓你爸快說正事兒,完了咱回家。”陳麗華生怕在這兒多待一秒鐘,寶貝閨女就會學(xué)壞似的。
林雨桐心頭一跳,上輩子在榮安鎮(zhèn)生活二十年, 聽過的唯一殺人案就是沈浪。她迫不及待問道:“那個初中生叫啥名字?”
林大伯撓撓后腦勺, “忙著, 我……我也不知道,只說是鎮(zhèn)子邊上的,上初一。”
雨桐腦海里出現(xiàn)那個單手扛大包的少年, 褲腿上的泥點(diǎn)子還歷歷在目。那天都還好好的,沒聽鄰居說最近有爭執(zhí),
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事,讓他一夜之間就殺人?
不去親眼看一下, 她無法放心。
反正在家也是聽難聽話, 雨桐拉著大梅, 讓她陪自己去鎮(zhèn)上一趟。還隨身帶上手電筒,以防回來太晚要走夜路。
看著她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走,林老二有種權(quán)威被踐踏的惱怒:“媽你們咋教的孩子?殺人犯的熱鬧也敢去湊。”
一而再再而三被兒子指責(zé), 喬大花忍無可忍,一把摔了手中碗筷, “養(yǎng)不教父之過,雨桐難不成是我肚子里爬出來的?”
見城里兒媳婦噘著嘴,原本想要和平共處的心也淡了。“林樹梁我告訴你,老娘一天不死,這家就還是老娘當(dāng)著。別動不動就打雞罵狗發(fā)牢騷,愛回回,老娘不欠你!”
“算了媽,她二叔也是說氣話,小孩子好奇心重,想看就讓她們看,我相信大梅會看好妹子。”自己帶大的孩子自己清楚,伯娘對兩個女孩還是有信心的。
要不是為了辦正事,陳麗華才不愿忍農(nóng)村婆婆這么久,但這專撿便宜話說的妯娌她可不用忍。“大嫂這話我不愛聽,你家大梅啥樣也沒個譜兒麼?咱們一家子被她禍害得抬不起頭來……要我說啊,各管各家娃,別狗拿耗子……”無限好文,盡在晉江城
“啪!”
喬大花摔了碗,“你他媽有臉說各管各的娃?雨桐你管過她一天沒?老娘上輩子是刨了誰的祖墳,讓我梁子娶你這樣的媳婦兒!”
作為母親,她一直覺著,遺棄雨桐是兒媳婦一個人的主意。這仇她記了十三年。
“告訴你,只要是老林家骨肉,就是只狗也得養(yǎng)大!”
陳麗華作為城市獨(dú)生女,從小到大還沒被人這么指著腦門罵過,頓時也氣得要死,“哇”一聲嚎啕大哭,拽著林老二又抓又踢。嘴里亂七八糟胡罵,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農(nóng)村八婆,哪想得到居然還是個城里老師。
林雨薇也跟著哭哭啼啼,鬧著要回家。
林大伯兩口子一會兒勸這個,一會兒拉那個,幾頭顧不上。
老三一家子趁機(jī)埋頭大吃,撿著好的雞腿雞翅膀藏自個兒碗里,巴不得越鬧越大……只要別掀桌就行。
喬大花氣得胸口疼,陽子趕緊扶她坐下,倒開水,拿藥,妹妹說過奶奶的病不能氣。
“陽子啊,你奶當(dāng)年真是瞎了眼,早知道他是這種貨色,生下來就扔茅坑里淹死……這么多年書全讀狗肚子里。”
陽子拳頭緊握,“奶別氣,先吃藥,不然雨桐知道得多傷心。”
想到乖巧孝順的孫女,喬大花這口氣才慢慢緩下去,陽子扶她上床躺著。來到院里,提起搪瓷洗臉盆,拿掃帚在盆底“砰砰砰”連敲三下,世界終于安靜了。
“二叔二嬸,要吃飯就坐下吃,相信你們大老遠(yuǎn)回來也不是為了吵架。爸媽你們也坐下,別瞎摻和。雨薇別在那兒跺腳,灰塵全飛菜碗里了。”
他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姿態(tài)又不卑不亢,林老二和陳麗華愣了愣,自詡知識分子的人,想想剛才這荒唐樣也是臊得慌。
他們帶頭坐下,其他人自然更沒話說,兄弟仨又有句沒句聊起來。林老三見此,趕緊回屋把老太太叫出來,“媽,沒吵了,快來吃,雞腿我給你留著呢。”
喬大花腳下踉蹌:“……”這死不要臉八輩子沒吃過肉的兒子。
另一頭,雨桐和大梅一路狂奔,幾乎才用了一個半小時就來到鎮(zhèn)上。
原本不算熱鬧的街子,現(xiàn)在都議論紛紛。
她也來不及聽別人說啥,捏著一把汗往沈家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少年出事,不能讓他走上不歸路。
此時的沈家門口聚集了很多人,里三層外三層把小院圍得水泄不通。
雨桐腳步慢下來,如果真殺了人,警察早來了,哪還能讓這么多人圍觀。
“小姑娘你們別往里擠,忒嚇人。”
“聽說一地的血,比殺豬還瘆人。”
大梅被嚇得臉色發(fā)白,“妹,要不咱們回……回去吧。”家里過年殺豬她都不敢看。
雨桐想了想,把她安頓在昨天那個嬸子家,再三交代不能亂跑,她自個兒擠進(jìn)院里去。
一路聽人說什么“孩子拉不開”“嚇傻了”之類的話,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院里坐著個血人,只穿及膝大短褲,坐在院子里眼神放空。
“沈文華呢?”
“還有氣兒,送醫(yī)院搶救去了。”
林雨桐感覺自己高懸的心臟終于落下兩寸,跟上輩子刀刀致命直接死亡比起來,這一次至少還有搶救余地。人渣是渣,但殺了人,被毀的可是沈浪。
“沈浪?”
少年如雕塑,一動不動。
“沈浪?我是林雨桐,你還記得嗎?”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少年原本明亮的眼睛卻毫無反應(yīng)。
睜是睜著,卻對著某個地方發(fā)愣,一眨不眨。
這是遭受多大的刺激?估計精神都不正常了。林雨桐心疼不已,暫且不論殺父的原因,這孩子從頭到尾也沒錯。他錯就錯在那樣的出身,錯就錯在沒有一個心智正常的成年人指引、教育他。
雨桐還記得,上個月初二年級有個學(xué)生的媽媽生了重病,號召全校師生捐款,很多人因?yàn)闆]有意識,家里也確實(shí)沒錢,只捐了一毛兩毛,唯有沈浪一個人捐五塊。
他的五塊錢,要餓著肚子扛三天大包才能掙來,原本可以買十斤米,吃幾頓飽飯,但他卻毫不猶豫的捐獻(xiàn)出去。
林雨桐就是從那次開始注意到他的。
這樣三觀正直的少年,除非被逼到絕境,否則不會做出殺人的事。
“我知道,沈文華打你。”
少年的眼珠動了一下,但仍沒法聚焦在她臉上。
雨桐試探著將手搭在他肩上,“不是你的錯,別怕……別怕,我們能為你作證。”
他的肩膀是想象不到的瘦削,觸感堅硬,皮膚冰涼。
對少年來說,她的手是溫?zé)岬模瑤е藲獾摹K难劬K于活動一下,“我……我……為什么要這么對我……”聲音是哽咽的,眼里卻一滴眼淚也沒有。
那種深入骨髓的悲傷和絕望,讓林雨桐也眼眶發(fā)酸。全世界的人只知道沈文華善心收留他,養(yǎng)育他,可卻沒幾個人看到,這么多年其實(shí)是羅美芬和他在供養(yǎng)著沈文華。語言辱罵尚可忍耐,可把三歲的孩子關(guān)小黑屋,又餓又打,這種畜生談什么恩情?
三歲的小沈浪,由于營養(yǎng)不良,可能走路還不大穩(wěn)。一個人鎖在黑漆漆的屋里,門窗是他夠不到的高度,即使夠到了也打不開。
他會拍窗呼救嗎?會有人聽見嗎?嗓子啞了怎么辦?拉了尿了怎么辦?餓了渴了怎么辦?
別的小孩在這年紀(jì),正為跟哪個小伙伴好,選哪個玩具而發(fā)愁,他卻掙扎在養(yǎng)父制造的生死危機(jī)中。
“好,我知道,他是個壞人,你沒做錯。”見他情緒愈發(fā)激動,林雨桐趕緊扶住他肩膀,“冷靜一下,回想一下,是不是他先動手打你?”
“他睡到半夜,問我為什么不回家做飯,我……”
“噓……我知道,你昨天去做工了。”見他聽進(jìn)去了,雨桐壓著嗓子,“你先聽我分析一下,他平時就打你,上星期還把你左臂打斷,昨晚半夜又打你,所以你是自衛(wèi),對不對?”
少年被她引著點(diǎn)頭。
“既然是自衛(wèi),你這最多只能算防衛(wèi)過當(dāng),不算蓄意謀殺,你又是未成年,咱們上派出所自首,法律會輕判的,對不對?”
少年點(diǎn)頭。
“那走吧,咱去自首,犯了錯就要承擔(dān)后果,對不對?”語氣直白又簡單,仿佛在哄小娃娃說話。
很明顯,這樣毫無攻擊性的方式對此時的沈浪是有用的。他掙扎著站起來,保持一個姿勢太久,腿腳麻木,沒站穩(wěn)晃了晃,雨桐攙住他。
原本七嘴八舌的人群都安靜下來,自動讓開一條道。知情的都搖頭嘆息,不知情的也不忍再說什么。
“別怕,能解決,咱都能解決的。”
少年眼神仍然呆滯著,手卻緊緊摟在她肩上,像盲人依賴拐杖。
“你要積極承認(rèn)錯誤,跟警察說實(shí)話,說得越多對你越有利。”想到這個年紀(jì)孩子的通病,又勸道:“一定不能說謊,一句也不能。”
少年只會木訥的答應(yīng),雨桐心里卻有個疑問。
如果只是因?yàn)榇蛩洗喂钦哿怂紱]反抗,怎么這次反抗這么激烈?到底是什么事,或者什么環(huán)節(jié)激怒到讓他動刀子?
她總覺著,少年心里還壓著一個天大的秘密。
走到派出所,只有一個值班的老戶籍民警,其他人都去縣里開會了。怪不得事情發(fā)生三個多小時還沒人過問。
雨桐很冷靜,一五一十把事情說了,這樣的案子跟捅破天無異,值班人員趕緊打電話給領(lǐng)導(dǎo),半小時后烏泱泱來了十幾個人。不止鄉(xiāng)里,連縣里領(lǐng)導(dǎo)也來了。
做筆錄期間,林雨桐必須回避。
一刻鐘后,看著宿舍門口氣喘吁吁的女孩,楊喬順納悶不已:“有什么事嗎雨桐?”
“楊老師,沈浪出事了。”嘚吧嘚吧,林雨桐最大的優(yōu)點(diǎn)就是鎮(zhèn)定,甭管多大的事都能穩(wěn)住自己,前因后果敘述清楚,撿重點(diǎn)還能不漏細(xì)節(jié)。
楊喬順的眉毛越聽越皺,到最后都皺成兩條毛毛蟲了。
雨桐以為他是不想蹚渾水,趕緊懇求道:“楊老師,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您能幫他了,他雖然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但從未做過違法亂紀(jì),損害他人的事,您可不可以看在他年少沖動的……”
“別急,邊走邊說。”楊喬順回屋披上外套。
雨桐大喜,上輩子的她也是后來才知道,楊喬順對外宣稱只是一名英語老師,其實(shí)卻是外交世家出身,爺爺伯父父親都是外交官,至于為什么來榮安,就不知道了。
求助于他,并非要為沈浪脫罪,而是在法律容許的范圍內(nèi),讓這件事對他人生的影響能越小越好。在聽見沈文華只剩一口氣的時候,她就知道,牢獄之災(zāi)是免不了的。
但到底是直接槍斃,還是無期徒刑,或者八年三年,就是綜合考量的結(jié)果。
楊喬順畢竟是大學(xué)生,又見過大世面,一路不慌不忙,弄清來龍去脈,心里有數(shù)。到了派出所,大家都是認(rèn)識的,允許他進(jìn)去跟學(xué)生說幾句話。
雨桐在外頭靜靜地等著。
“你先回家去吧,沈浪這幾天要在拘留所待著,等傷情鑒定結(jié)果出來,再下結(jié)論。”楊喬順見她愁眉苦臉,又安慰道:“放心,咱們班四十五個人,一個也不能少。”
雨桐的眼淚再也忍不住,簌簌滾落。
對,初一班一個也不能少。
路上,大梅一直問她跟沈浪啥關(guān)系,旁敲側(cè)擊“別走錯路”“別學(xué)你姐犯傻”,雨桐都快被她逗笑了。
“哎呀,姐你亂想啥,我還是黃毛丫頭呢。”沈浪在她心里也就是小屁孩。
大梅盯著她的眼睛,“那你為他的事這么著急?”
“我們是同班同學(xué)啊,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好人走錯路。”不管上輩子他落得何種結(jié)局,都是她不想看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