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 趙珍珍去小倉庫翻箱倒柜找出來幾米青灰色的滌棉布,這種布有一定的厚度, 也不易起褶子, 做中山裝是最好的了, 而且這卷布顏色染得十分不均勻, 有很多跳色的地方,青灰色本來就是自來舊的顏色, 這樣就更顯得像是穿過的舊布了。
王文廣這些天雖然一直穿著王稼軒的兩套舊衣服,但趙珍珍知道,他這個人講究慣了, 即使不能穿呢子外套了, 但對衣著的底限是必須干凈, 整潔, 不能有破損, 干凈整潔這兩點都做到了,但公公的衣服年代久遠(yuǎn),袖口和領(lǐng)口都磨得起毛了, 她衣服洗得勤, 估計最多再洗個兩三回,領(lǐng)口和袖口都能碎了。
所以, 趙珍珍早就計劃給王文廣做上一套衣服。
她一個人在二樓的小房間里忙活開了, 因為對丈夫的尺寸熟記在心,沒一會兒就裁好了衣片子。
王文廣進來的時候,趙珍珍正愉快的哼著歌兒, 雙腳踩著縫紉機鎖邊呢,她抬起頭沖丈夫笑了笑,問道,“老四沒鬧人吧“
王文廣站到妻子身旁,替她撩了一下耳邊的頭發(fā),說道,”沒有建明特別乖,已經(jīng)喝了奶睡著了,張媽在看著呢“
趙珍珍點點頭,又開始踩起縫紉機。
王文廣瞟了一眼旁邊的衣片子,有點驚喜的問道,“這是給我做的“
趙珍珍笑著說道,“對啊,這些天你穿舊衣服,是不是心里特別不得勁兒“
王文廣笑了笑,真是知他莫若妻,的確,對他來說每天穿舊衣服很不習(xí)慣,尤其還不是他本人的舊衣服。
但現(xiàn)在的他初涉官場,經(jīng)過了這幾個月的歷練,不再那么追求個性化了,而且一個大男人這點困難還是可以克服的。
為了不讓趙珍珍有心理負(fù)擔(dān),他矢口否認(rèn),“沒有的事兒,何校長年輕的時候比我還講究呢,現(xiàn)在不也是穿著舊衣服嗎我告訴啊,你們工會辦的這個校刊影響可大了,前天何校長還被市長秘書叫去了,據(jù)說陳市長親自過問了此事,沒準(zhǔn)兒用不了多久,勤儉節(jié)約的風(fēng)氣就會刮遍整個平城呢“
他言語間盡是對妻子趙珍珍的驕傲。
趙珍珍卻覺得的有點心慌,她停下來手頭上的活兒說道,“文廣,不管最初的計劃是誰做的,但我們工會的工作最終都是李大姐拍板的,這次辦刊物也是這樣,所以這次我不過是完成了自己負(fù)責(zé)的部分而已。”
王文廣聽懂了她的意思,點了點頭,上前低聲說道,”珍珍,咱們在家里不談工作了,前幾天你答應(yīng)我的還算數(shù)吧“
他呼出來的熱氣讓趙珍珍的耳垂有點癢,她忍不住抬手撓了一下耳朵,嬌嗔道,”算數(shù)但是你別急啊,讓我把上衣先縫出來好不好“
王文廣立即說道,“我不著急穿新衣服,改天再做吧”
趙珍珍嬌嗔的看了他一眼,兇巴巴的說道,“文廣你別搗亂爸爸的那兩套衣服最多洗兩次袖口就會壞了,難道你想穿那樣的衣服上班啊”
王文廣立即不說話了,規(guī)規(guī)矩矩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她干活兒。
這小房間原本是個雜物間,但樓下已經(jīng)有個倉庫,所以就閑置了,趙珍珍喜歡縫紉,就將這里布置成了一個專門做衣服的房間,除了縫紉機等一應(yīng)物件,還有一張厚實寬大的操作臺,還是她去舊貨站花了五塊錢買的,雖然樣子有點笨拙,卻是厚實的榆木做的,很堅固扎實,平時在上面裁剪衣服特別穩(wěn)妥。
趙珍珍縫好衣身,低頭將裁好的衣領(lǐng)先比對了一下。
妻子專注的樣子是那么迷人。
王文廣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等做好衣服,夜早已經(jīng)深了,趙珍珍推開張媽的房門,張媽顯然已經(jīng)睡熟了,輕輕打著鼾,小建明緊緊靠在她身邊睡著了,王建昌則躺在大床的另一側(cè),他睡覺不老實,歪扭著身子,被子也給蹬掉了。
趙珍珍摸了摸建昌白嫩的小腳丫,竟然還是溫?zé)岬模泻⒆诱媸翘焐鹆ν⑿χ鴮鹤拥纳眢w擺正,給他蓋上被子,然后才抱起來小建明出了房間。
自從退休后,曹麗娟自己都能感覺到,她比以前要懶得多了,以前天天上班,一般早上五點多鐘就起來了,鍛煉身體后再去買菜買早點,往往到了醫(yī)院還是第一個到的。
但現(xiàn)在不行了,周一和周三她要去醫(yī)院坐診,但即便如此也不會早起。
倒不是醒不過來,就是賴在床上不想起,回回都是卡著點出門,來不及弄早點,隨便吃上一口餅干什么的就走了。
若是不坐診,那就更不一定了,興許頭天晚上給建昌和兒媳婦備課睡晚了,又或者沒什么原因失了眠,第二天鐵定起不來,往往都要拖到九十點鐘才起床。
王稼軒本來作息時間是很規(guī)律的,但老夫妻倆沒有分房睡,時間長了,難免會受到妻子的影響,總之,老兩口和一般的老人不一樣,因為早上起不來,早飯通常都是跟午飯一起吃的,有次醫(yī)院的同事來送自家蒸的大包子,愣是叫了半天門。
但老兩口也是會早起的,通常一周之中唯有一天,那就是周日。
這一天兒媳婦趙珍珍會帶著四個孫子過來,先不說別的,四個孩子來爺爺奶奶家,總得吃頓好的吧,特別是王稼軒聽建國說趙珍珍一周只給他們吃一頓肉,特別的心疼孫子。
老兩口早上五點多鐘起來后各有分工,王稼軒坐第一班車去市郊買肉,一般是買一只雞或者鴨子和兩條魚,若是碰到時令的蝦蟹,也會買些回家,曹麗娟則是買菜買副食,早早就去副食店排隊了,買青菜餅干點心和奶糖。
買完東西往往都八點了,老兩口再去街口買點油條豆?jié){當(dāng)早點,然后就開始收拾房間,然后就是等著孫子們來了。
一般趙珍珍九點左右就會帶著孩子過來了。
此刻墻上的掛鐘正好指向了九點,在有些沉悶的鐘聲中,曹麗娟將手里的茶杯重重放下,皺著眉頭說道,“今天這茶怎么沏得這么濃只有澀味兒沒有回甘”
王稼軒將手里的書放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微笑著說道,“這是桂生前幾天托人捎來的說是正宗的安溪鐵觀音,沒想到這茶勁兒還挺足你要不要吃塊點心”
曹麗娟搖搖頭,因為茶太濃她只喝了半杯,醉茶倒還不至于。
”你說,建民他們今天會不會來“
年前趙珍珍幾乎每個周都會過來,但年后的時間就不一定了,有時候是隔一周,有時候是連著兩周都來,但也有時一連兩周都不過來,當(dāng)然了,最后一種情況是比較少見的。一般還是隔一周來的時候比較多。
他們上一周沒來,老兩口白忙活了一早上,不知道今天是否也會落空。
王稼軒這次頭都沒抬,說道,“哦,應(yīng)該會來吧,還好我今天買得東西不多,就買了一只雞和一條鱸魚,他們不來咱們自己吃,麗娟,我這好久沒吃你做的菊花魚了”
曹麗娟心里有些失落,輕輕點了點頭。
九點半鐘,老兩口不抱什么希望了,一個正準(zhǔn)備去澆花兒,一個準(zhǔn)備回里屋躺著聽錄音機,沒想到趙珍珍突然帶著幾個孩子來了,一進門就笑著說道,”爸媽上星期沒來,建民建國和建昌都念叨著爺爺奶奶呢就連四寶恐怕都想爺爺奶奶了呢,你看他高興的”
小建明興奮的揮舞著小手,一雙大眼睛滴溜溜的亂轉(zhuǎn),主要是春天來了,屋子里擺了十幾盆盛開的鮮花,十個月的小娃娃視力還不太好,更容易被色彩鮮艷的東西吸引。
曹麗娟先拍了拍建昌的腦袋,再伸出手將老四接過去,說道,“哎呦,小家伙又胖了呀抱著沉多了”
建民和建國還有建昌圍著爺爺問東問西,嘰嘰喳喳的十分開心,王稼軒是個真疼孫子的,他說今天早上沒買什么東西,實際上平時的存貨也不少了,這些存貨除了孩子們能用得上的文具,還有不少吃的,當(dāng)然,一般的零食,比如副食店里的餅干點心奶糖這些,留過洋的老校長是看不上眼的,他專門留意百貨大樓的食品柜臺,身上隨時帶著充足的錢和食品票,有什么好東西隨時就買了。
而且還會托人買點涉外商店的食品。
因此,王稼軒很快就領(lǐng)著三個孫子去了書房,把柜子門打開,十分得意的拿出一袋袋肉脯和巧克力,這些東西建民哥仨不是第一次吃了,但每次都是吃了也吃不夠,因為實在是太好吃了
好奇寶寶王建民飛快地掃了一遍標(biāo)簽,找出一袋沒吃過的沙嗲口味肉脯,熟練地撕開袋子,先遞給爺爺,再給兩個弟弟,最后才是自己的。
一袋肉脯很快見了底兒,一袋巧克力也都分著吃了,王稼軒讓孫子們一人喝一杯水,就準(zhǔn)備上課了。
說來也是好笑,王文廣因為一連三周沒來看父母了,今天也跟著來了,但沒想到的是,老兩口從一進門都只顧招呼孫子,對他就是笑笑就略過了。
王稼軒帶著三個孫子去書房的時候,王文廣本來想跟上,但不知為什么又坐著沒動。
他一個人坐著冷板凳,慢悠悠的喝著茶,都喝到第四杯了,曹麗娟才注意到兒子,她仔細(xì)打量了幾眼,皺了皺眉頭,不客氣的問兒媳婦,“文廣身上的衣服是你給他做的”
趙珍珍點點頭,說道,“媽你怎么這么會看我堂嬸說這次我做的很板正,和裁縫店里沒什么區(qū)別的呀”
曹麗娟有點不高興的說道,“裁縫店里會用廢布給人做衣裳”
趙珍珍聞言有點尷尬,她正要解釋,王文廣說道,”媽您可能還不知道,我們學(xué)校全校都在開展勤儉節(jié)約的活動,何校長和吳校長穿得還不如我呢,這衣服挺好的,又舒服有合身,珍珍做的比裁縫店還好“
兒子都這么說了,曹麗娟還能說什么
她點了點頭,扭頭看向兒媳婦,“珍珍,前些天你說要幾件你爸爸的舊衣服,原來不是為了送給家庭困難的學(xué)生,而是讓文廣穿的”
趙珍珍有點心虛的笑了笑,說道,“是啊,媽您知道,文廣的衣服多,每件都沒怎么穿,看起來和新的差不多,竟然找不出一件看著就顯舊的,所以這才“
沒等她把話說完,曹麗娟已經(jīng)嘆息了一聲兒,說道,“如今這世道還要怎么勤儉節(jié)約本來物資就夠緊張的了,吃點肉都要排隊,買個花生糖要靠搶一般的人家一年到頭也置辦不了幾套衣裳再勤儉節(jié)約,難道人人穿打補丁的衣服,啃窩頭吃咸菜就好了那不是歷史的倒退嗎”
她說的這是實情,的確,對于曹麗娟來說,現(xiàn)在的世道有些糟糕。
曹麗娟除了喜歡醫(yī)生這個工作,還喜歡燙頭發(fā),喜歡擦唇膏,喜歡穿開司米大衣,喜歡喝喝咖啡聽聽西洋曲子,還喜歡去西餐館吃飯。
但這些人生的樂趣,幾乎都享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