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涉事大臣,多數(shù)都是些蠅營狗茍之輩,卻也有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臣。
譬如廷尉沈恪。
侍衛(wèi)架起沈恪,下方已是一片嘩然,商姒偏頭不去看他們,卻能感受到下面?zhèn)鱽淼膽嵟难凵瘛?
她哪怕一身華服,站在這高臺之上,富貴堂皇,高高在上,卻也無可轉(zhuǎn)圜這一切。
侍衛(wèi)拖走沈恪,下面便立刻有大臣出列怒喝道:“欲加之罪!遲聿,你不過是想肅清不服你之人罷了!”他一邊怒喝,一邊轉(zhuǎn)頭看著周圍眾人,“你們都說話啊!此人狼子野心,殺人如麻,其心可誅!爾等畏畏縮縮,他難道能殺了整個朝廷不成”
眾臣中騷動更甚,可是沒有一會兒,又恢復(fù)了鴉雀無聲的寂靜,四周連掉根針也聽得見,那些臣子將頭埋得極低,唯恐因此被遲聿遷怒。遲聿心底冷笑不已,面上卻微微笑道:“陸大人這般指控可真是嚴重,只是似乎沒有人認同呢”
陸含之氣急,嘴唇嗡動須臾,胡子也隨之微微發(fā)抖。
他怒不可遏,驀地大喝一聲,沖向高臺,似乎要朝遲聿打去,遲陵驀地一揮手,兩側(cè)侍衛(wèi)一擁而上,將他麻利地捆了起來。
陸含之拼命掙扎,胸口劇烈起伏,怒喝道:“遲聿!你、你這是謀逆!老臣無顏去地下去見陛下!陛下!陛下你在哪兒啊——”話音未落,便見遲陵疾步上前,拿布堵住了他的嘴,冷笑道:“陸大人當真是不知好歹,迂腐至極!”
商姒不料世態(tài)如此發(fā)展,臉色微變。
堂堂尚書令,位高權(quán)重,此刻被押在此處動彈不得,委實可悲可笑。
陸含之此人,格外迂腐,卻貴在有一顆忠心。
當初她做傀儡天子,但凡政事皆交由王赟過目,只有這位陸大人,聯(lián)合一眾老臣陳詞慷慨,在朝會之時怒叱王赟,直言其忤逆犯上,意欲對天子不軌。若非陸含之為三朝元老,王赟明面上動他不得,陸含之也定活不到今日。
陸含之一直暗中護著她,王赟三番四次當眾犯上,甚至直接拿天子玉璽,殺她身邊親信宮人,甚至在她十二歲那年,將她軟禁在宮中不給吃食,也唯有陸含之闖入宮中,護在她的身前,與王赟對峙。
至此,十二歲的商姒在許多冰冷陌生的面孔之中,記住了陸含之。
哪怕陸含之是迂腐守舊老臣,想的只是皇室正統(tǒng),禮法不可廢,但對那時無助地坐在龍椅上置身事外的商姒來說,陸含之是好人。
商姒終于轉(zhuǎn)身對遲聿道:“這位大人如此激動,我看不過是人之常情,世子還是放過他罷。”
遲聿倒是不料她此刻開口,看著她的目光里帶了三分興致,“他方才說什么,你可聽清楚了”
“聽清楚了。”商姒輕咬下唇,慢慢上前,兩人近在咫尺,聲音也只有彼此可聞,“他對世子并無威脅不是嗎今日足夠威懾眾人,世子放過他,世人只會說你大度,何必多給牢中添碗飯呢”
遲聿笑道:“這話說得有幾分道理。”
他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商姒抓著絹帛的手不覺用力,又再次道:“世子還沒有說,要不要處置這位大人。”
“怎么動了惻隱之心”
她搖頭,抿緊了唇。
遲聿笑道:“你道行太淺,在想什么,以為我看不出來”他微微上前,笑道:“今日不僅僅是為他們準備,亦是為你,公主與其擔心別人,不如想想我想拿你怎么辦”
她猛地睜大眼。
遲聿又笑道:“罷了,不過逗你玩兒,你倒是不禁逗,忘了我昨日剛剛與你說過,我可將你放在了心上。”
商姒此刻反而微微清醒了。
她仰頭看著他,一字一句無比清晰,“世子是當世梟雄,所作所為皆空前絕后,我自然是佩服不已,也不是世子的對手,世子懷疑我,或是在意我,皆是世子意愿所在。”她微微一頓,又暗暗咬牙道:“只是,從今以后,這等事情我定不會再做……”
她只覺得屈辱又憤怒,便用這樣的眼神怒視著他。
她知道,他要她親自念這個詔書的用意很簡單——他要磨損這些人的意志,摧毀他們的希望,將他們徹底打擊得一蹶不振,莫敢負隅頑抗。
他是個杰出的政治家,但是她卻不想做這個工具。
商姒這一瞬間,只感覺非常非常的無力。
渾身的力道似被抽去一般。
遲聿笑意慢慢斂去,揮手命人將陸含之帶下去,再下令命將士和百官都散了,直到這處只剩下她和他二人,遲聿才驀地冷笑一聲,意味不明道:“你倒是頗有風(fēng)骨。”
他長臂一神,她又被他困入了懷中。
她偏頭,側(cè)臉貼在他胸前,覺得如墮冰窖。
天旋地轉(zhuǎn),旋即身下一痛,商姒跌落在馬車內(nèi)鋪就的狐皮軟毯之上。
她撐手欲坐,只感覺鋪天蓋地的凜然氣息壓下,唇瓣狠狠一痛,遲聿咬著她,雙手緊緊捏著她的雙肩,冷道:“有風(fēng)骨又如何……”
她唇瓣劇痛,身子輕輕一搐,雙手抵著他,推又推不動。
眼角不覺滲淚,唇齒間鐵銹味彌漫。
他微微離開她唇,目光滾燙,掠過她紅腫的嘴唇,復(fù)又道:“……我是厲鬼索命,你以為,你還逃得掉么”
---
商姒那日都不知是如何回去的。
只是她尚蜷縮在被子里驚魂未定之時,她被世子親自抱走、處罰藍衣、繼而又親自帶她出城犒軍的消息很快便傳了開來,本來從宮人到遲聿手下的將軍們,真正將這個公主放在眼中之人少之又少,但那日遲聿親口反駁了同母弟弟遲陵,又在那等重要之事上令她出面,便是在承認商姒的重要性。
是以,商姒坐在殿中,便感覺那些宮人待她的態(tài)度殷勤了些。
譬如她正在看書,便有宮人過來替她多點一盞燈,她剛剛用完晚膳,便有人奉上清茶讓她潤嗓子,就連入了夜,也有宮人過來主動告訴她時辰,應(yīng)該就寢了。
商姒歷經(jīng)大起大落,對于這些細枝末節(jié)倒不放在心上,只是反復(fù)回想著那些入獄的大臣,以及她在遲聿桌上瞥見的幾封奏折,始終難以心安,便向進來端茶送水的宮女詢問道:“你可知,近日長安城內(nèi)有什么大事發(fā)生么”
那宮女微微一愣,她嘴兒甜得很,連忙笑著奉承道:“奴婢只知道一樁大事,便是殿下您被世子抱走的事兒!您可不知道,如今人人都說殿下身份高貴,委實與世子般配呢。”
她答非所問,分明是想討好商姒,誰知商姒聽見此語,眸色涼了一寸,冷淡拂袖道:“下去罷。”
“是。”那宮女雖心底不解,卻也還是退下了。
商姒看著那小宮女的背影,垂下眼來,有些頭疼地按了按太陽穴。
她雖未被軟禁,但舉止皆有人監(jiān)視,這樣的處境下,她想多知道一些消息,實在太難。
商姒起身,坐到鏡前,慢慢撥了撥肩上散落的長發(fā)。
鏡中美人生得極為靈氣逼人,鼻梁秀挺,眼尾上翹,眸子深處波光瀲滟,眼下一顆極淡的黑痣,更添幾絲清媚。
但她生得并不算柔婉,眼和眉過于生動,更有幾分鋒利的氣場。
所以她扮男裝這么多年,他們至多認為天子生得極為漂亮張揚而已,真正懷疑一個少年性別之人,少之又少。
商姒看著鏡子,倏然一笑。
她笑起來眼尾往上輕輕一勾,端得是溫柔嬌怯,令人心生憐愛。
男人,或許都喜歡這樣的她。
商姒起身解下外衫,俯身吹熄蠟燭,上床睡覺。
一夜好眠,翌日商姒便早早起來,徑直去了御膳房。
藍衣一路跟著她,見她找御廚要好食材,擼起袖子,正是一副要親自操刀下廚的架勢,又看了一眼一邊膽戰(zhàn)心驚的御膳房廚子們,奇怪道:“公主這是要做什么”
“你不是說我不主動討好世子么”商姒一刀揮下去,干凈利落地斬斷了一根黃瓜,淡淡道:“我這便親自下廚,給他送過去。”
她睡前就想通了,與其在背后搗鬼被遲聿發(fā)覺,屆時百口莫辯,可能又陷自己于危機之中,不若就在他面前明著來。
藍衣聽商姒這么說,并沒有高興多少,只是沉思片刻,道:“公主最好老實些,不要想些歪主意。”
商姒道:“哦,過來幫忙”
藍衣:“……”
商姒做好了四菜一湯,覺得已經(jīng)夠了,便命御膳房的廚子隨時守著,等飯菜冷了便熱一熱,自己先回殿沐浴更衣去了。
殿中早已備好熱水,商姒褪下衣裳,抬腳跨入浴桶,慢悠悠地閉上眼,闔眸享受。
煙霧繚繞,身邊宮人慢慢給她淋著熱水。
意識正昏昏沉沉,便感覺外面有人來了。
一名宮女進來通報道:“殿下,遲陵將軍身邊的人送來請?zhí)!?
商姒驀地睜眼,從水中探出手來,在一邊的帕子上擦干,便拿過了請?zhí)?
說是請?zhí)贿^只是一張紙,上面龍飛鳳舞幾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