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界天邊上的紅光已經(jīng)亮成一片,在北境也能將那方看得清清楚楚,那空氣中焦糊的味道似乎已經(jīng)隨風蔓延到了此處。
馭妖臺中,林昊青看著遠方的紅光,眉眼之下一片陰影。
“為何還沒醒?”姬寧的聲音從林昊青身后傳來,他在長意床邊焦急的來回踱步。
“順德來得太快了。”林昊青道,“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姬寧蹲下身去,側著臉看向長意的頸項處。
在他頸項的地方,細小的白色陣法在銀發(fā)之間輪轉(zhuǎn)。若不是從姬寧這個角度看去,尋常時候,根本看不見。姬寧輕輕一聲嘆息:“這陣法何時才能發(fā)出光華啊……”
林昊青亦是沉默。
“等吧。”
姬寧轉(zhuǎn)頭,目光越過林昊青的身影望向外面紅成了一整片的天空:“我們等得到嗎?”
林昊青沒有再回答他。
……
紀云禾答應過林昊青,不拼命。
但她失言了。
只因順德如今的模樣,她的力量已經(jīng)超過了他們之前所有的預判。大國師與青鸞,這兩人的力量或許一直以來都被人低估了。紀云禾光是為了吸引順德來到雷火巖漿處而不被她殺掉,便已經(jīng)用盡了全力。
及至到了雷火巖漿的雪山邊上,紀云禾已被這一路以來的風刃切得渾身皆是傷口。她借著熔巖口外的滾滾濃煙暫時掩蓋了自己的身影。
她以術法療傷,卻恍惚間聽到身后腳步一響。
紀云禾回過頭,卻見順德周身附著一層青色光芒,踏破濃煙,向紀云禾走來。
“本宮還以為,你有何妙計。卻是想借助這熔巖之地,克制于本宮?”她輕蔑一笑,“天真。”她抬手,長風一起,徑直將這山頭上的濃煙吹去。
風聲呼嘯間,紀云禾衣袂翻動,發(fā)絲亂舞,她與順德之間,終于連濃煙都沒有了。
十丈之外的熔巖洞口清晰可見。
兩人相對,時間好似又回到那黑暗的國師府牢中。那時候地牢的火把的光芒一如現(xiàn)在的熔巖,將兩人的側臉都映紅,宛似血色。紀云禾曾聽說,自她被長意救出國師府時候,順德便開始懼怕火焰,但現(xiàn)在,她沒有了這樣的懼怕。
她看著自己的手掌,五指一動。紀云禾沒看見,但她能想到,邊界之處,定是又起風波。
她道:“本宮如今,何懼天地之力?”
紀云禾抹了一把唇角的鮮血,她坐在地上,一邊調(diào)理內(nèi)息,一邊故作漫不經(jīng)心的看著順德,道:“話切莫說太滿。天地既可成你,亦可亡你。”
順德勾了勾唇角,隨即面容陡然一冷,宛如惡鬼之色:“你先擔心自己吧。”
她來之前,早得到了消息,鮫人沉睡,北境上下,唯剩這紀云禾方可與她相斗。殺了紀云禾,她的傀儡大軍入侵北境,端了這些逆民,將他們也收入自己麾下。彼時,這天下,便再無可逆她鱗者!
順德想到此處,眸中的光華徹底涼了下來,帶著些許瘋狂的,在手中凝聚了一把青色光華的長劍:“紀云禾,本宮對你的期待,遠比現(xiàn)在要高許多。未曾想,你竟然如此不堪一擊。這九尾狐之力,你若拿著無甚用處,便也給本宮罷。”
話音未落,她忽然出手,順德的攻勢比剛才更快,紀云禾側身一躲,卻未曾躲過,她右肩再添一道滲入骨髓的重傷!
身后的狐尾化為利劍,趁著順德的劍尚停留在她身體中的時候,她欲攻順德心脈,但順德卻反手一挑,徑直將紀云禾的整個肩膀削斷了去!斷臂飛出,落在離雷火熔巖洞口更近的地方。
鮮血還未淌出便瞬間被灼干,那斷臂不片刻也立即被高溫燒得枯萎成了一團。
紀云禾咬牙忍住劇痛,面上一時汗如雨下。她的狐尾未傷到順德,但舍了一臂卻讓她得以在此時逃生。
她斷臂之上的鮮血與額上的冷汗滴落土地,登時化為絲絲白煙。
紀云禾渾身顫抖,但她未曾面露懼色。
而這一擊卻讓順德霎時心頭一陣暢快舒爽,她咧嘴瘋狂一笑:“本欲一刀殺了你。但本宮改主意了。就這樣殺了你有什么意思?本宮將你削為人彘,再把你投入那巖漿之中,豈不更好?”
順德瘋了。
她的所言所行,無不證實著這句話。
身體的劇痛讓紀云禾無心再與她爭口頭之勝,她轉(zhuǎn)過頭,望向雷火巖漿之處。她又往后退了幾步。
在方才的爭斗之中,她離雷火巖漿的洞口越來越近,及至此時,還有三五丈,便能到熔巖邊緣。
順德一步步向紀云禾靠近。她看著紀云禾蒼白的面色,神情更加的愉悅。但她并不全然不知事。她看出了紀云禾移動的方向。手中長劍一劃,紀云禾身后忽起一股巨大的風。
失去一臂的紀云禾根本無法與此力相抗,她被風往前一推,下一瞬!她的脖子便被順德掐在了手里。
順德看著紀云禾的臉,手中長劍變短,化作一只匕首的模樣:“你說。”順德眼中映著熔巖的紅光,讓她宛如一只從煉獄而來的厲鬼,她說著,手便已經(jīng)抬了起來,在紀云禾臉上畫下了長長的一道疤痕,從太陽穴一直到下頜骨,鮮血流淌,染了她滿手,這鮮紅的顏色,更讓她興奮起來。
“本宮是先刺瞎你的眼睛,剜了你的耳朵?還是先將你的手指一根一根的切掉?”
出人意料的,紀云禾在此時,唇角卻掠起了一個弧度。
她滿臉鮮血,身體殘缺,瀕死之相,而她眸中的神色,還有嘴角的不屑,都在告訴順德,即便是此刻,她也未曾懼她,更不曾臣服于她。
“你真可憐。”紀云禾道。
順德眼眸之中的滿足一瞬間被撕碎了去。
她神色變得猙獰,五指一緊,她狠狠掐住紀云禾的脖子:“本宮還是先割了你的舌頭吧。”
她抬起了手。
于此同時,雪山之下,馭妖臺中,側殿內(nèi)里床榻之上,一道白色的光華驀地在長意身上一閃。
那頸項之下,銀發(fā)間的陣法輪轉(zhuǎn)。
氣息沉浮之間,冰藍色的眼瞳倏爾睜開。
而雪山之上,雷火巖漿不知疲憊的翻涌滾動,洞口之中,倏爾發(fā)出一聲沉悶之響,巖漿迸裂,從洞口之中跳躍而出,裹挾著新的濃煙,鋪灑在周圍地面。
一股不屬于順德控制的灼熱氣浪蕩出,溫度熾熱,讓在術法保護之下的順德都不由瞇了一下眼睛。
而就是這眨眼的一瞬間,時間仿似都被拉長,白光自熔巖之后破空而來,一只冰錐般的長劍從紀云禾耳邊擦過,直取順德咽喉!
冰錐輕而易舉的刺破順德的術法,在順德毫無防備之際,一劍穿喉。
順德霎時松開手,踉蹌后退數(shù),捂著咽喉,面色發(fā)青,但鮮血卻盡數(shù)被喉間冰劍堵住,讓她說不出話,甚至也嘔不出血來。
而紀云禾則被一人攬入懷中。
銀發(fā)飛散間,紀云禾看著來人,帶血的嘴角揚起滿滿的笑意:“你醒了。”
冰藍色的眼瞳,將紀云禾臉上的傷,還有肩上的殘缺都看在了眼里。
長意眼瞳震顫,唇角幾乎不受控制的一抖。渾身寒意,幾乎更甚此前被冰封之時。
“我沒事。”紀云禾緊緊盯住長意,她尚余的手將他掌心握住,寬慰道,“你知道,我沒事。”
看著紀云禾眼中鎮(zhèn)定的神色,長意此時閉了閉眼,方忍住心頭萬千錐痛。等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面上已是一片肅殺。他看向順德。
面前,紅衣公主委頓在地,她喉嚨間的冰劍讓她劇痛,冰劍不停消融,但卻沒有化成冰水落在地面,而是不停的順著順德的皮膚往外擴張,不片刻,便將順德的臉與半個身體都裹滿了寒霜,哪怕是在這灼熱之地,她身上的霜雪,半分未消。
長意將紀云禾護在身后,他上前兩步,看著捂著喉嚨不停想要呼吸的順德。
他本是大海之中的鮫人,與這人世,毫無干系,但他卻因為這個人的私欲,一路坎坷,走到現(xiàn)在。
及至冰劍完全消融,化作冰霜覆蓋滿了順德周身。
順德方仰頭,嘶啞著嗓音看著長意:“你……不可能……為何……”
長意根本沒有與順德說任何廢話,抬手之間,攜帶著極寒之氣的冰錐再次將順德穿胸而過,與之前的冰錐一樣,它也不停的消融在順德的身體之間。
“你沒有……如此……之力……”
順德身體欲要再起青光,長意眉目更冷,一揮手,在四周灼熱干渴之地竟然冒出一股極細的冰針,將順德四肢穿過,使她根本無法用手結印。
紀云禾站在長意身后,看著他頸項之處的法陣光華,眸光微微動容。
“這才是我本來之力。”長意看著全然動彈不得的順德道。
“為什么……”順德極其不甘,看著長意,咬牙切齒,“為什么!”
“鮫人的沉睡,本就是個局。汝菱,你到底還是看不穿。”這聲音自濃煙另一頭傳來時,順德霎時便愣住了,她僵硬的轉(zhuǎn)過頭,卻只見白衣白袍的大國師緩步而來。
大國師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即便在這血與火之中,他面色也未改分毫。
看著大國師,順德神色更是震驚:“不可能……我將你關起來了,我……”順德一頓,她在離開京師的時候,算計了所有,卻未曾去牢中看上一眼。她篤定,她是那么的篤定,大國師肯定已經(jīng)廢了……
但他……他竟然來到了北境,他竟然助紀云禾與長意他們……殺她?
姬寧來北境的時候,便是將大國師一同帶來。
而那時,用過佘尾草的長意本也已經(jīng)醒了。但來到北境的大國師卻與紀云禾、長意、林昊青密議,佘尾草乃極珍貴之物,本可助人重塑經(jīng)脈,若使用恰當,能使斷肢者重獲新生。長意被術法反噬,用佘尾草可疏通經(jīng)脈清楚反噬之力,大國師卻又陣法可用佘尾草之力助長意重新連上身體之內(nèi)所有被斬斷的經(jīng)脈。
也是那時,紀云禾才知道,鮫人開尾,開的不僅僅是尾,還有他一半的力量。
佘尾草可讓長意重新找回自己的尾巴,重新找回自己的另一半力量。
而順德雖然擁有了青鸞與大國師之力,但她自己卻沒有修行之法,她會不斷的消耗身體里的力量,所以她在京城之時,不停的找馭妖師與妖怪,吸取他們身上的功法。
但是到了這里,無人再給她供給功法了。
邊界的火焰結界對順德是消耗,她的傀儡大軍也是消耗,在雷火巖漿旁,順德要不停用術法抵御此處的灼熱,更是不停的消耗。只要能將順德在此處拖住足夠長的時間,她身體里的力量,總有消耗殆盡之時。
而天地之力并不會,雷火熔巖,還可再灼燒百年,千年……
唯一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順德來得太快了。
若長意的蘇醒再晚片刻,他們的計謀,或許真的就要失敗了。
“為什么你要殺我?”而此時的順德,在意的卻不是紀云禾與長意的計謀,她在意的,是大國師,“你不是要為天下辦喪嗎?他們都成了我的傀儡,就都死了,你的夙愿啊!我是在助你成你的夙愿啊!”
大國師看著順德,終于默了片刻,隨即道:“我的夙愿,希望我終結這人世的混亂。”
他的夙愿,并非為天下人辦喪,而是為那一人鳴不平。
大國師來北境的時候,長意與林昊青卻是并不信任他的。當時他也如是對紀云禾他們說。紀云禾選擇了相信他。
因為她曾在國師府與大國師相處過,她也見過寧悉語,她知道這對師徒之間對的糾葛。
百年恩怨,起于他手,終也將滅于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