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聽得老太君大義滅親的呈辭,唏噓不已,尚未來得及發(fā)一言,琮親王道“陛下,臣弟這些年一直無所求,唯一心愿不過家人平安,明嬰平安。明嬰過去縱然荒唐胡鬧的時候,但他如今會攪進這場兵亂,全然因為這些年屢遭陵王迫害所致。”
“明嬰是臣弟的兒子,他究竟有無野心,有多大野心,臣弟心中清楚。陛下若一定要疑了他,冤了他,便將臣弟與當年一干舊臣一并處置了吧。”
“舊臣”二字一出,昭元帝不由頓了頓。
他與琮親王是一同從前朝風雨里走過來的,彼時先帝駕崩得突然,若非琮親王帶著一幫舊臣幫他穩(wěn)住了東宮之位,只怕如今高坐龍椅上的人并不是他。
便說今日深諳圣心的那幾個宗室走狗,不正是當年舊臣嗎
他們眼下幫著昭元帝翦除禍患,可這禍患也是舊臣之子,就不怕有朝一日自己也得此果報嗎
琮親王這話看似云淡風輕,說出口卻有千鈞之力。
幾名宗室的臉色俱是一變,心中都涌上兔死狐悲的之感。
昭元帝終于有所松動,說道“平修這話實在多慮了,昶兒是朕的親侄子,朕怎么會忍心看他深陷囹圄”
“宣稚。”昭元帝道。
“末將在。”
“待回宮后,第一時間問昶兒的話,倘他無罪,立刻放他回府,絕不可冤枉了他。”
“是。”
昭元帝隨后道“起行吧。”
殿前司的禁衛(wèi)抬起御輦,號角在山風中長鳴。饒是昨晚山中殘尸遍布,第二日朝陽升起,血色迅速褪盡,群山依舊蒼翠如昔,大約世間興衰更迭,不外如是。
昭元帝注視著遠山,一時默然。
如果可以,他何嘗不愿放過昶兒呢
可是不行啊,若昶兒還是從前的昶兒倒也罷了,如今的這個程昶,為人凌厲且清醒,他手上已然掌了權(quán),直至今日又掌了兵,身為帝王,誰敢放他安生活著
那個無上尊位只有一人坐得,哪怕程昶沒有爭權(quán)之心,他下頭的人便不會因他而爭嗎一旦爭,就會流血。
那時程旭與程昶當中但凡有一個人自危,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朝野便再也安穩(wěn)不了了。
皇輦行到山腰一片空地忽然頓住,一名殿前司禁衛(wèi)亟亟來報“陛下,太子殿下在前方阻道。”
昭元帝微微皺眉。
旭兒
他不是將旭兒支去明隱寺了嗎
昭元帝掀開車簾一看,田澤不知何時帶著田泗回來了,兩人一并跪在前方的山道上,身后還跟著數(shù)名僧人與兵卒,果真是阻攔圣駕之勢。
昭元帝沉聲道“你不去明隱寺審問叛兵,到這里來做什么忘了朕是怎么交代你的了嗎”
“回父皇的話,兒臣已去過明隱寺了。”田澤道,一頓又說,“兒臣的確還沒有審問叛兵,只因兒臣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低垂著雙眸,“父皇不是說,兒臣當學著平四海,立升平嗎兒臣以為,若要如此,第一便該做到公正清明。”
“昨日明威將軍擅闖禁令,私自調(diào)兵的確不妥,但她之所以這么做,皆因為秉持著一顆忠孝誠義之心。兒臣知道明威此番作為惹父皇生疑,欲為她分辯,奈何空口無憑,是故便去明隱寺尋來這許多證人。”
田澤說著,兀自站起身,指著當中一名身穿袈裟的人道“這位乃明隱寺中住持明覺大師,他可以證明昨晚王世子陷于兵亂,明威將軍起初并沒有帶著五萬人前去相救。事實上,她擔心陛下與宗親們的安危,將大半忠勇軍都交給了裴闌將軍,獨自帶著兩千人去寺中尋找王世子。”
又指著一名身著鎧甲的叛兵,“此人乃張岳手下潰逃統(tǒng)領,他可以證明昨晚張岳與殿前司交戰(zhàn)之時,裴將軍曾帶兵前來相助過。但裴將軍見殿前司兵力充足,保護垂恩宮綽綽有余,這才帶兵回頭的,與明威將軍一同對敵宣武與懷集的。”
“試問若不是二位將軍一同在明隱寺?lián)敉诵渑c懷集,我們這些宗室如何安度一夜”
“試問若不是二位將軍在垂恩宮外大敗陵王大軍,今次兵亂,何以能夠如此快平息”
“父皇。”田澤拱手朝昭元帝一拜,“事情的真相,父皇一問這些證人便知。兒臣以為,明威將軍非但無過,反而當居首功”
田澤其實知道昭元帝早已放下對忠勇侯府的芥蒂,他之所以要革云浠的職,只不過因為她帶兵幫程昶罷了。
這是無法消解的帝王疑心,所以任憑老太君、琮親王如何分說,都無法動搖昭元帝分毫。
真正能勝過這圣心的,只有公道與鐵證。
彼時斷崖上只有田澤一個人能夠離開,他便借機去了明隱寺,找來這些證人。
這些人中,有寺中的僧人,有叛軍士卒,有翊衛(wèi)司、殿前司的禁衛(wèi),甚至還有輔國將軍旗下的逃兵,彼此之間隸屬不同,絕無竄供的可能。
田澤順勢跪下“兒臣懇請父皇為忠勇侯府平冤。無論是”
他頓了頓,爾后一字一句道,“無論是今日冤,還是昨日冤。”
昭元帝目色沉沉地看著田澤,他沒想到他一力壓下這么多異聲后,最后阻在自己面前的竟是最偏寵的兒子。
良久,他淡淡道“旭兒,父皇累了。”
“這些事回宮再說吧。”
然而田澤執(zhí)意不起,仍是道“兒臣懇請父皇為忠勇侯府平冤,今時今日,就在這里。”
天下大權(quán)都在帝王手里,若這些事不在今日分說明白,等回宮后,是功是過便全看君主心意了,這個道理田澤明白。
“倘是父皇當真累了,兒臣可以代勞。”
“程旭”昭元帝終于忍不住呵斥道。
他蕩平禍患,為的不正是他嗎
他可知他今日保云浠,就等同于保程昶,日后程昶一旦有反心,他作為儲君如此孱弱,拿什么與他斗
昭元帝肅然提醒“旭兒,你是東宮太子,你會承大統(tǒng),登君主之位,父皇的江山,將來會交到你手中,你如何能因這些瑣事優(yōu)柔寡斷”
“自兒臣回宮后,父皇一直說兒臣當做太子,當承大統(tǒng),父皇可知道兒臣如何有命做這個太子,如何有命承您的江山大統(tǒng)”
“父皇可知道,當年兒臣在塞北,是怎么活下來的”
“兒臣之所以能活著,之所以還有命在父皇跟前盡孝,全因為忠勇侯。是忠勇侯與塞北的萬千將士救了兒臣的命”
這話出,在場所有人皆面面相覷。
關于這位五殿下的身世,宮中人實在了解甚少,只知他乃一名低位嬪妃所出,幼時養(yǎng)在皇后膝下,后來因體弱,便被送去了明隱寺,十余年前明隱寺血案,五殿下亦在血案中失蹤,爾后似乎輾轉(zhuǎn)去了塞北,直到五年前才重返金陵。
卻不曾想,他到塞北以后,似乎竟親自經(jīng)歷了塞北一戰(zhàn)。
思緒到了這里,眾人才輾轉(zhuǎn)了悟,是了,此前宣威將軍不是說,陵王以塞北布防圖為交換,通敵塞北達滿二皇子,不正是希望他找出藏于草原上的五殿下,爾后除去他嗎那年塞北一役如此慘烈,忠勇侯與三萬將士無一生還,五殿下又是怎么活下來的
“當年兒臣與阿四流落塞北,若不是被忠勇侯尋到,草原荒涼,只怕難以為繼。侯爺把我二人交給僻居吉山阜外的啞巴叔照顧,他說他是受太子皇兄之命,不日便要帶我二人回京,怎知起了戰(zhàn)事”
那年戰(zhàn)況格外蹊蹺,蠻子來勢洶洶,竟似乎有與塞北軍決一生死之意。
云舒廣本以為是蠻敵終于備足了糧草,想要打一場持久戰(zhàn),于是便去信樞密院,請求急調(diào)兵糧。姚杭山與鄆王是如何挪用的兵糧的暫且按下不表,忠勇軍萬萬沒想到蠻敵敢舉大兵進犯的真正原因,是他們得到了一張大綏塞北邊疆的布防圖。
可是云舒廣所領大軍何等驍勇饒是有這張布防圖,戰(zhàn)事依舊膠著。
于是在焦頭爛額之際,達滿部落的二皇子薩木爾想到了與陵王的約定,他憑借著布防圖所示地形,越過邊疆,避過哨卒,在戰(zhàn)事正酣之際,派人在啞巴的居所外埋伏數(shù)日,爾后趁啞巴外出,將田澤田泗一并擄走。
薩木爾隨后留下一張字條,稱是大綏的五殿下已為他所劫,讓云舒廣帶上萬萬石糧草,千萬兩黃金,到山月關換人。
啞巴發(fā)現(xiàn)五殿下與阿四失蹤后,驚惶失措將字條交給了云舒廣。
云舒廣看過字條,深思了一夜,隔一日,便帶上三萬忠勇軍出了關。
其實云舒廣在離開前,曾勸過啞巴不要自責,他說“薩木爾的人有我們的布防圖,單憑你一人防他是防不住的,五殿下被劫不是你的錯。”
他還說“我此去帶兵殺敵,必然九死一生,可達滿部落的蠻賊已然知曉塞北的防衛(wèi)分布,日后無論我們怎么改換布防,他們根據(jù)地勢仍可趁虛而入,實在后患無窮。所以我只能憑忠勇大軍之力,將達滿部落全數(shù)滅殺在關外,如此可守大綏邊疆太平。”
于是那年在山月關外,當達滿蠻敵發(fā)現(xiàn)云舒廣用來交換五皇子的萬石兵糧其實是黍殼,萬兩黃金其實是石頭時,徹底動了怒,兩軍交戰(zhàn),戰(zhàn)至三日不死不休。
而田澤與田泗便是被忠勇軍從這亂兵之中救出來的。
田澤還記得他被云舒廣從薩木爾手中搶出時,悲慟幾乎失語,只能拼命地搖頭他是流落民間的皇子,沒有生于萬萬人之上的自覺,他覺得自己不值得這么多將士為他犧牲的。
可云舒廣卻說“我?guī)П鴣砭饶悖粏螁我驗槟闶俏宓钕拢€因為你是大綏子民,身為兵者的責任,不正是守護國,守護民嗎”
他還說“何況我這一戰(zhàn),也不盡然是為護你,”他舉起長矛,指向十萬敵陣,“他們得了大綏塞北的布防,后患無窮,我?guī)П稣鳎瑸榈氖鞘靥侥亍!?
田澤記得云舒廣對自己說的最后一句話時“不要回頭,快走”
于是他與田泗相互摻護著,連滾帶爬地朝草原奔逃,生怕慢一步就辜負了這么多忠烈英魂。
只是田澤最后還是沒聽云舒廣的話,回了頭。
夕陽如血,沙場殘尸白骨,堆得如山一樣高,田澤看到那個溫和的,領兵如神的忠勇侯在兵卒都倒下后,仍執(zhí)矛屹立在陣前,一生守著一個信念,兵戈催折亦不能倒。
這個生于江南,為守邊疆半生背井離鄉(xiāng)的將軍,總有一種別具一格的氣質(zhì),眉眼間蘊藏著的英颯、堅韌,與溫情,田澤后來只在云浠和云洛身上見到過。
田澤與田泗九死一生地回到草原后,日日去哨所等忠勇軍的消息。
可是每一日,人們從山月關抬回來的只有尸身,一個活著的人都沒有。
三萬忠勇軍,沒有一個做了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