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浠到了京兆府大牢,外間的兩個看守道:“云捕快,您總算來了,早上來投案的那個犯人方才在里頭犯了好一陣瘋病呢。”
云浠有些不放心,問:“方才可有什么人來過大牢”
“除了傻子七過來送飯,沒人來過。”其中一名看守道,“云捕快,您放心,老柯走之前交代過了,您到衙門前,不放任何生面孔進來。”
云浠一點頭:“辛苦你們。”帶著柯勇入了牢門。
剛下了一段石階,只聽身后看守喊:“御史大人。”
又聞田泗跟看守交代了幾句,云浠回頭一看,田泗已帶著程昶與兩名廝役趕到了。
時逢正午,京兆府大牢里除了牢門口透進來點光,里頭十分幽暗,程昶一襲墨藍官袍,一頭青絲規(guī)規(guī)矩矩地束成髻,拿白玉簪簪了,五官瞧不太清,眸光卻被晃動的燭火照著,時隱時現(xiàn),如一影驚鴻。
有點沉默,有點冷清,有點莫名令人心驚。
云浠愣了下,才見禮:“三公子。”
程昶點頭,道:“聽說那個艄公找著了”
“找著了。”云浠應道,“卑職這就帶三公子過去見他。”
下了石階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兩側均有牢房,云浠將程昶引到最后一間牢門前,只見那艄公瑟縮地坐在墻角,嘴里喃喃自語,不期然瞧見他們,一下?lián)溥^來,扶著鐵柵欄嘶喊道:“小王爺救我,官老爺救我――”
云浠看了柯勇一眼,柯勇會意,取來鑰匙打開牢門,搬了張干凈杌子給程昶坐,半是安撫半是命令道:“你放心,只要你把花朝節(jié)當夜,你為何要害三公子,又是受何人指使老實交代了,三公子與京兆府必會保你的命。”
“是、是。”艄公磕頭。
他連日被追殺,神志已不太清,說話顛三倒四的,云浠聽了一陣,總算理出個所以然。
大致與她查到的差不多。
這艄公有個女兒,去年剛及笄時說了戶好親家。一日她在河邊賣花,被醉酒路過的三公子調戲了幾句,人被嚇懵了,倒是沒怎么樣。可惜那戶親家聽說了這事,忽然執(zhí)意要解親,還揚言說這艄公的女兒不干凈,是個傻子,讓艄公把收下的聘禮退回去。
女兒家名聲毀了,這輩子怕是嫁不出去,艄公氣不過,恨來恨去便恨上了程昶。
“只是這樣”柯勇道,“就因為這個,你就對三公子下毒手”
“倒也不全是……”艄公支支吾吾,“草民、草民有些好賭,窮一些便罷了,手里一有銀子便留不住。那親家來討聘禮時,已被賭沒一半了,草民沒法子,只好去跟地下錢莊借。借了卻還不上,那錢莊的東家便說要草民賠一雙手,草民一個搖櫓的,手沒了,吃飯的本事就沒了,正急得焦頭爛額,有個人找到了草民……”
“誰”
“他遮著臉,草民瞧不清。他說,只要草民為他辦一樁事,他便幫草民把錢莊的銀子還了,另還會再給草民一百兩銀子。”
云浠問:“便是他讓你往三公子的袖囊里塞金磚”
艄公點頭:“三公子是堂堂琮親王府的小王爺,草民原也是不敢的,可是……若沒有人幫草民還銀子,草民沒了手,命也就沒了。那人跟草民說,不過是往三公子的袖子里塞金磚罷了,草民這么窮,誰能料到是草民做的,八成都以為是三公子自己落水呢,草民也就信了他。”
“再說了,草民的水性在整條秦淮河是一等一的,就算真的出了事,官府要查,草民帶上銀子,在河水里走上一程,又有誰能抓得到”
“不想――”艄公說到這里,眼眶一紅,聲音哽咽起來,“三公子出事以后,頭一個要殺草民的,竟不是官府的人,而是那人的人。那人手底下,個個都是高手,草民知道自己遭了大禍,生怕漁兒被牽連,趁那些人不備,回了一趟家,帶著漁兒一起逃……”
漁兒便是這艄公的女兒。
這事云浠知道,她在艄公家周圍安插了眼線,第一回尋到艄公的蹤跡,便是他回家找女兒的當日。
“那些人的心腸實在歹毒,連一個小姑娘都不肯放過。漁兒水性不及我,不慎被追到,還在水下,那些人就直接一刀、一刀――要了她的命!”
艄公目眥欲裂,狠抹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淚,稍平復了一下,道:“我心知自己是躲不過了,我做錯了事,命賤,死了也就死了,可漁兒不能白死,我總要那些人為她償命!這才又走水路回了金陵,來京兆府投案。”
艄公言罷,一時悲憤交加,左右一看,瞥見小桌上擱了一碗清水,端起吃了一口。
云浠問:“追你的人既有官府的衙差,又有殺手,你是如何區(qū)分的”
她派去找艄公的衙差,大都穿的常服,穿著官服去追人,不是擺明了告訴對方快逃么
“官府的人不要我的命,那些人卻心狠手辣,且他們都穿黑衣,蒙著臉,大約是怕被人認出。”
穿黑衣,蒙著臉,還個個都是高手
這架勢,倒像是哪戶高官顯貴門第自己養(yǎng)的暗衛(wèi)。
看樣子,這藏在背后的真兇,果然是個厲害人物。
云浠又問:“那些黑衣人中,你可能分辨出其中一二人,或是知道什么特別的線索”
“分辨不出。”艄公道,想了想又說,“倒是最開始與我接頭的那個黑衣人,他把兩塊金磚遞給我時,我瞧見……他的右手手心有一道刀疤。”
“這么長,這么深,就像有人拿刀險些將他的右手切成兩半,后來縫上的。”
“至于線索……”艄公皺眉沉吟,逼迫自己竭力回想,忽然抬起頭,瞪大眼,像是回想起什么可怖的一幕,“有、有――”
他似駭?shù)谜f不下去,又端起桌上的水,咕嚕咕嚕一口飲干。
“那個右手有疤的人來找我時,我一開始也擔心,畢竟他讓我害的人是小王爺,一個不小心,我和漁兒全要賠了命去,我就問他,究竟是誰想做這事。”
“他說,他說――”艄公臉色發(fā)白,額頭滲出汗,仿佛說話艱難,伸手撫住脖子,“他說,不該問的別多問,總之小王爺他、他――”
艄公的聲音越來越澀,到了最后一個字,竟已說不下去,一手扶著脖子還不夠,伸出雙手,緊緊卡住自己的嗓子根。
“不好!”云浠看著情形,頃刻反應過來,大聲吩咐:“快取水來,干凈的水!”
然而已太晚了。
一切發(fā)生在瞬息之間,艄公的嘴里忽然涌出大口鮮血,整個人僵直著倒地,慢慢失去生息。
一牢房的人面面相覷,一時間無人說話。
方才還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突然就這么死在他們跟前了
過了會兒,只聞一個清冷的聲音:“是這碗水。”
這話是程昶說的。
他的面色有些蒼白,目光落在小桌上的空碗上,空碗里本來是有水的,方才艄公心如焚灼,把水一口吃盡了。
田泗甚靈敏,聽了程昶的話,出了牢門,不一會兒拎回來一只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