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著皮鞋踏過木地板發(fā)出的響亮之聲, 一個青年男子邁著矯健步伐, 來到了辦公室的門口, 隨即停步,轉(zhuǎn)身, 朝向辦公室里的白錦繡。
對方身穿嶄新的北府高級軍官制服, 腰束皮帶,腳上皮鞋光亮如鑒, 英姿迫人,從頭到腳, 透著一種意氣風發(fā)的風度。
他的兩道目光投向埋首于辦公桌上的白錦繡, 面上露出微笑, 朝她頷首。
“久違了, 錦繡”
白錦繡示意跟在他身后的秘書下去, 低頭繼續(xù)寫完自己的東西,也沒起身, 只旋上了水筆的筆帽, 放下去, 旋即在椅中坐直身體。
“請叫我聶太太。你來什么事”
顧景鴻對她的冷淡顯然毫不在意, 停在門口注視了她片刻, 慢慢踱步而入, 哂笑“你還是和以前一樣, 沒半點變化,連說話的語氣都一模一樣,令我終于有了一種歸鄉(xiāng)的親切之感。”
白錦繡看著他, 沒有回應。
他又自顧打量她辦公室里的陳設。
“你的品位也是一如既往的好,要不是剛經(jīng)過下面的工廠,我很難相信,這里是間工廠辦公室。”
白錦繡說“你什么事,直接說。我很忙,沒時間和你敘舊。”
“好吧。”
他從上衣內(nèi)兜里取出一張燙金名片,遞了上來。
“我這次是隨吳特派員南下的。”
白錦繡看了一眼,挑眉“顧公子,哦不對,現(xiàn)在應當叫你顧專員 。想必你當初趁夜偷襲廣州炮轟將軍府的事跡,如今也成了反清志士的壯舉,變成你的通行證吧失敬。”
顧景鴻仿佛絲毫沒有覺察她話中的譏諷之意,或是并不介意,他神色如常,說“成王敗寇而已。現(xiàn)如今,人人張口民主閉口共和,背后種種勾當,誰是清白,誰是混濁成大事,又何必拘泥小節(jié)。”
白錦繡冷冷地道“我這里不過小工廠,勞你屈尊親臨,有什么指教,洗耳恭聽。”
顧景鴻注視著她冷漠的面容,笑容漸漸收了,說“確實是有一事。現(xiàn)如今政令北移,聶夫人應當知道的,吳特派員這次南下廣州,除了公事,也是帶著囑托,誠邀聶司令代表廣東北上,共議大事,這是民心所向眾望所歸的國事,但司令不知何故,對此似乎存有異見,遲遲不予回復。我知他和原南府淵源不淺,但私人歸私人,一切當以國計為重,當早日回應,以促大事。吳特派員對他,是寄予厚望的。”
“至于我,今日不請自來,純粹是出于舊日交情,希望你能適當勸告他一番。就我私人而言,從前因為種種,固然與他生過些齬齟,但若大家往后能夠為國共事,過往于我完全不計,今后我可與他精誠合作,效力北府。”
“聶夫人,你以為呢”
他說完,注視著她,雙眼一眨不眨。
“原來這樣,倒要多謝你的好意了。不過我一個女人,平常只知道吃喝玩樂,閑得無聊,最多也就只拿自家小廠子消遣下。這種男人的事,我不懂也不管。真這么重要,你們自己找他說就是了。”
她朝他笑了笑。“不好意思,這里是工廠,也沒可招待你的茶水,我不送你了,你自便吧。”
她拿起水筆,旋開筆帽,低頭重新做事。
顧景鴻在她面前立著,望著她埋頭再不看自己的影,片刻之后,倏然轉(zhuǎn)身離去。
他的腳步聲消失在了耳畔,白錦繡慢慢停了手中的筆。
她想起昨夜他深夜睡不著卻瞞著自己,顯然不欲影響她的一幕,忽然感到心神不寧,再也無法安心做事了。
夜幕漸漸降臨,到了交班時間,白班的女工下機,夜班接替做事。
秘書過來敲門,問她今天還有沒有事需要自己做。
白錦繡回過神,讓秘書回去,自己再坐片刻,看了眼時間。
晚上六點多。
她站了起來,離開辦公室,想回家。
工廠在東大門外,聶載沉沒法每天自己來接她,就將原來的司機換了,換成他手下挑出的一個人,會開車,更是訓練有素,隨身配槍,此刻正在門房保衛(wèi)處等著,見她出來了,立刻跑去車庫開車。
白錦繡走出大門,站在路邊等車,忽然聽到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扭頭看清暮色里的來人,不禁吃驚。
是真的吃驚。
“顧景鴻”
“你怎么還沒走”
顧景鴻從工廠圍墻旁的一從野樹后走了出來,停在她的面前。
或是暮色濃重,暮光陰影投在他的面容上,映得他目光有些怪異,灼灼閃爍。
“你想干什么”
白錦繡厭惡他向自己投來的這種目光,皺眉質(zhì)問。
司機已經(jīng)將車開出,見這一幕,立刻下車走了過來“夫人,有事嗎”
顧景鴻道“錦繡你不必害怕,我對你沒有惡意,叫聶載沉的人不必這么緊張。我在這里等你,是還有話要和你說。”
白錦繡對司機說了聲沒事。司機后退了些,在車旁等待。
“什么話,快說”
“我知道你為從前綁架一案對我懷有怨氣。我做過的我承認,是與我脫不了干系。但當時目標不在你,也絕無傷人的意圖。我那時極想能得你的心,以致于鬼迷心竅,確實做得過了。我本想借機救回人,以獲得你的感激。等知道是你被誤綁,已是遲了,后來發(fā)生的事,也不在我的控制范圍內(nèi)了”
“本來是想綁我的侄兒是嗎有區(qū)別嗎你干了那么多見不得光的事,最后見機得快,跑了,現(xiàn)在還換了身皮子回來,算你走運。我沒興趣聽你說這些”
白錦繡轉(zhuǎn)身要走,被他伸手攔住。
白錦繡盯了眼他擋在自己身前的手。
顧景鴻急忙收了回去。
“錦繡,你別這樣。不管怎么樣,在我心里,你是自己人。我是真的喜歡你,才和你說實話的。聶載沉這個人有些不識時務,他要是不歸北府,螳臂當車,絕對沒有好下場,還會牽累你和你們白家。我可以發(fā)誓,我會保護你,保護你們白家,只要你肯再給我一個機會”
怒火,猶如火星子點著了野草,窸窸窣窣地燃了起來。
“錦繡”他等了片刻,試探著,叫還沉默著的她。
她慢慢地抬起視線,落到了對面這個男子的臉上。
“顧景鴻,你從前條件也不算差,你知道我為什么就是看不上你嗎”
“因為你太識時務了。”
她一字一頓。
“世上太多像你這樣的投機者,而哪怕利潤再高,我白家也從不做投機生意。所以你那份足以感動你自己的所謂喜歡,在我看來一文不值”
“在我的心里,我丈夫是這世上最好的。”
“倘若有一天,我和我白家真的需要保護,保護我們的,也只有他,而不是你,或者別的任何人”
白錦繡再不想多看對方一眼,轉(zhuǎn)身走到汽車旁。
司機替她開門,她坐了進去,說了句回家。
汽車載著她,從還立在路旁僵著的顧景鴻身邊開了過去。
她回到白家,聶載沉還沒回來,下人說,剛剛姑爺打了個電話回來,說他晚上有事,回得會晚,叫小姐回家后不用等他,自己早些休息。
北方來的人還在,他很忙。白錦繡起先耐心等著,等到快要晚上九點,按捺不住,往司令部里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哪里。
這個時間,秘書官還在,接起了電話,說他晚上接待完吳特派員,剛回了司令部,現(xiàn)在還在處理著白天剩下的一些事,問要不要把電話轉(zhuǎn)給他。
白錦繡叫他不用轉(zhuǎn),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