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我就告訴你聲而已,因為我還不確定要喜歡多久。
看你表現(xiàn)怎么樣吧。
嗯
看著像個江湖戰(zhàn)帖,自帶挑釁語氣準備一決生死的那種
這很酷。
很女俠。
她滿意地折疊起來塞進信封,走進沒人的教室,塞進他的抽屜。
拍拍手瀟灑地離開。
王女俠的情書完全心血來潮,沒有署名。
寧美人的回信就精致很多,常常裝在漂亮的信封里。
好。
他用錯落有致的小楷回夏天過去了,接著是秋天、冬天,我永遠還有明年的春天。
信紙散發(fā)著淡淡的木質(zhì)香味,王君是摸黑夜探教室拿到手的,翻來覆去看兩三遍。
不是很能領(lǐng)會這直白言語下暗涌的情感,只覺得寥寥幾字好看好念又好聽,像鋪卷開的白話長詩,無盡的風花雪月藏在留白里。
她要喜歡死他的文字了。
白天黑夜沒人的時候悄悄拿出來看一眼,放進去。
沒過兩秒再戀戀不舍低頭看兩眼,再平平整整放到包里去,不禁在心里描繪起他的眉眼。細細地、慢慢地、不停地,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走近他,不知不覺的越來越喜歡。
幾乎刻在肌膚上,融進骨血里。
王君沒想過她會那么喜歡一個人,像一條長路沒有盡頭。
好比他回信,她再回信,他再再回信,回來回去沒有休止。不知不覺便通了大半個月信,通過這靜默的教室抽屜,這微妙的文字排列。
起初還是小心翼翼的,后來她的信逐漸開始不拘小節(jié)、亂糟糟起來。
有時撿個破了的花瓣給他,有時是喜歡的小說。
他回給她一片深綠色的葉子,還有張云的照片。
信里依舊沒有署名,筆跡經(jīng)過精心的捏造,王君不想暴露,有點刻意的避開他,很少去圖書館很少時候偷偷去過機會,他總在那里。不聲不響坐著,仿佛兀自赴著無人響應(yīng)的約。
到了十月初,寧致恒又破格走進學校食堂。
之后便一日三餐準時準點在那里出沒,碰面自然打招呼,他沉靜的目光游走過面龐。他沒提起信,但她漸漸確定他是明白的。
就從他長久流連的目光里確定,他什么都明白,僅僅耐心陪著她玩請你猜猜我是誰的游戲而已。
有種心照不宣的玩意兒在蔓延,王女俠這么相信著,有點兒飄飄然,不經(jīng)意寫了個秋天來了,我覺得至少能喜歡你到冬天結(jié)束。
事實證明不止有點飄,可能非常飄。
夏末秋初的季節(jié)細雨綿綿,再次大搖大擺地夜探哲學大樓。王君神態(tài)放松,竟然不經(jīng)意想著這游戲玩這么久都沒勁兒了,要不要干脆來個大的
瀟灑點。
比如抬頭挺胸走進圖書館,啪一下甩出一疊信,腳踩椅子宣布游戲結(jié)束
或者盤著雙手從食堂角落里蹦出來,當眾送署名情書索要回答
好像都不錯,嘿嘿。
她哼著電視劇里的江湖調(diào)調(diào),熟門熟路撬開教室后門,伸手進去摸索回信
誒,今天沒回信
難以相信,小姑娘推開椅子仔細扒拉抽屜。近乎要把腦袋拱進去的時候,外頭依稀傳來一陣輕而穩(wěn)的腳步聲,絕不屬于查樓的保安大爺。
糟了,難不成今天玩得是守株待兔甕中捉鱉
去你奶奶的瀟灑,王女俠的雄心壯志瞬間縮水,屏氣凝息走到門邊。
他也停在那兒。
隔著門她知道是他,他也知道是她。
只是她坦蕩又狡猾,很難主動拉開這扇門,讓自己落于下勢。
寧致恒一動不動站著,想了很多,指尖攀上門。
就在這門縫拉開的剎那,一道黑影從手下滑了出去,三兩步?jīng)_下樓梯,要逃。
俗話說精通數(shù)理化的人多半不碰文學,又俗話說才子佳人文采飛揚,獨獨不善跑跳來著。
此時此刻王女俠衷心希望她的心上人是個超級宇宙無敵大偏科,頂好是那種跑兩步就柔弱喘不過氣兒來的翩翩小公子。
一手抓著欄桿連跑帶滑飛竄而下,耳邊充斥著放大的心跳聲。眼看著要到二樓,背包被拽住了。
丟開背包還想溜之大吉,后衣領(lǐng)被揪住了。
輸了。
愿賭服輸。
她縮著脖子回頭,擠出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寧師哥,你也來散步”
他的手指冰冰涼涼,低眸,用極淡的語氣問“信,不給我了么”
啊。
低頭瞅瞅手里捏到變形的行,抬頭望望靜謐的眉眼。王君摸頭哈哈傻笑著,作出一幅既然被你猜到了我就不裝了的大方模樣,徑直將信塞他手里。
還欲蓋彌彰地轉(zhuǎn)頭看著樓梯間高處的小窗,認真感嘆“今晚月色不錯啊。”
他難得不太給面子地拆穿“外面在下雨。”
呃忘了這茬了。
王君正兒八經(jīng)地的說“下雨天也有月亮,你肯定沒仔細看。”
他笑,輕輕嗯了聲,無條件包攬下過錯。
她仰頭看他,想起同學們戲說寧美人一笑千金,偏偏他總在她面前笑。
這不好。
他的笑太晃眼,猶如月下一片深邃的海,幾乎什么都困得住、溺得死。
王君艱難地收回眼神,聳肩道“我得回寢室了,不然待會兒又要扣學分。”
“我送你。”
他眼里透著抹柔色,在昏沉的光線里浮沉。
她沒法拒絕,只差被他這定定的眼神看化,筋骨盡數(shù)酥軟。成了沒有骨頭支撐的,自然沒骨氣的答應(yīng)下來,老實巴巴跟著他走下臺階。
他有把漆黑的傘,王君帶了把大紅色的小傘,堅持要撐自己的傘。
奈何走不出百步,風雨驟然加大、掀得傘面鐵骨翻過去。
“來我這。”他不知為何要伸出手,潔凈的掌心瑩白如玉,紋路很淺。
“待會兒我再搶救下”
她很牛脾氣地不肯屈服,結(jié)果掰扯傘架力道過大,咔嚓咔嚓折了好幾根。
這下好了,瀕危雨傘愣被搶救上黃泉道,只得嘆聲安息。
她攤手表無辜,他又笑,似乎帶點責備又無奈地說“還不過來”
雙腿受到蠱惑般自發(fā)走過去,她迷迷瞪瞪搭上他的手,他握住。傘面往這邊傾斜,雨絲也是斜斜的。地上積起的水洼映著流光月影,四周只有蟬鳴,仿佛走在一卷江南煙雨的畫里。
可千萬別提起信。
王君悄悄緊張著,唯恐寧致恒突然來個別再送信,我不想回了之類的話語。
好在他沒有,他只說“后天我要去比賽了。”
腳步停了半拍,她下意識追問“去哪里去多久回來的時候還給我回信么”
“去南江,半個月左右。”
什么破比賽他娘的要整整半個月。
王女俠怒而握拳,忽然意識到像寧致恒這樣處處體面的人,恐怕拒絕別人也是很講究體面的。
比方說以比賽為切入點,為期半月的間隔,之后自然而然能結(jié)束掉曖昧的信件來往。
昨晚的信太直白了么
難道寧致恒覺得雙方聊得來,僅僅想維持住朋友關(guān)系,因而通過這種方式拉開距離
她抿唇偷看他,眼神極快劃過又收回,像一閃而逝的流星,難以抓住、挽留。
他眼皮落低。
哲學樓離女生宿舍并不遠,十多分鐘的路程轉(zhuǎn)瞬即逝。
“呃,到了。”
王君停在路燈下,遲鈍而無措地要抽手。
他收緊五指,緩緩抬起眼睛問“明天你還來么”
“什么”
“明天還有我的信么”
寧致恒問得更清楚些,說實話王君腦子心里一團亂,什么都說不準。猶豫片刻,一時腦抽地回答“送、肯定要送的,做事有頭有尾才有出息嘛。”
他伸手勾她濡濕的發(fā),輕柔地別在腦后,又問“什么時候送”
“明晚”思及他明天要走,改口“明早吧,要是我起得來。”
“好。”
“我等你。”
他說這話的時候,指尖凝著安靜而綿長的深情。這秒鐘天長地久,王君近乎能夠賭上性命來說寧致恒喜歡我,不止喜歡,而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喜歡。
心臟不由得砰砰跳起來,她脫口而出“什么意思等我干什么”
非逼他把話說透。
寧致恒看到她勝券在握的笑,狡黠靈動,猶如江湖近來興起的小女賊。
上至金銀珠寶下到玉佩脖墜統(tǒng)統(tǒng)要偷,憑著一身三腳貓功夫來去自如,那般膽大張揚,得意洋洋,幾次三番從手心里溜走。
這回不能放過她了,說什么都不能。
“嘿,兄弟走神了”
王君不明所以地晃悠手掌,他捉住。
忽然就低下脖頸,柔軟的唇角無聲覆了上去。
清冽的氣息撲面而來,這這這這這什么意思
王君傻眼,含含糊糊地問“寧致恒,你是不是有點喜歡”
唇齒錯開的時候被趁虛而入,他的舌尖探了進去,肆無忌憚。
剩下的字眼盡數(shù)消失、被吞沒,唇齒交纏所傳達出來的情感,就像冷寂下劇烈沸騰的巖漿,那樣瘋狂而滾燙。
黑的雨傘落在地上,燈火微微,漫天漫地的雨連成一片。
沙沙的寂靜。
片刻后他嗯了聲,用又低又溫的語調(diào)說“半個月,你不能再去喜歡別人了。”
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之后,王君已經(jīng)忘了自個兒當時的回答。
但還記得那時想去操場怒跑十圈的激動心情,幾乎想仰天咆哮一聲我他奶奶的搞到神仙了牛逼
同樣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后,別名為寧太太的王女俠依舊來如去風,自由瀟灑。
這天搬完家收拾書房時,意外發(fā)現(xiàn)某人珍藏了她所有小說的所有版本。滿滿放了兩排書柜,里頭夾著不少藍底的單寸照片 是87年初版小說出版,她在出版社臨時拍的。最后壓根沒排進書里,更沒流傳出去來著。
“你完了寧致恒,被我抓到了”
她轉(zhuǎn)頭扯他衣領(lǐng),氣勢洶洶地質(zhì)問“這照片哪來的你怎么會有”
所有事情連成串,王女俠睜大眼睛作恍然大悟狀“我知道了”
“你肯定看這照片驚為天人,被我沉魚落雁的美貌所吸引,還感受到我自由不羈才華萬千的靈魂。然后開始無法自拔地暗戀我,日常跑到圖書館里偷看,還弄個新版塊勾搭我,是不是”
寧致恒只笑笑,不說話。
“王君”
“君君”
“媽”
外頭傳來奶聲奶氣地叫喚,一聲比一聲急切“姐姐又搶我的蠟筆”
“我沒有”
雙胞胎里的姐姐大喊“她有蠟筆我的蠟筆丟了,我這是劫貧濟富的正義行為”
呼。
“這絕對不是我教的。”
王女俠純?nèi)粺o害地搖搖腦袋,丟下一句待會兒來審問你便走了出去。
寧致恒低身撿起照片,撫平邊角重新夾回到小說里。
要問他是什么時候注意到王君的
很久了。
早在替爺爺去出版社轉(zhuǎn)交翻譯本的時候,他在主任辦公室里隔著玻璃,遠遠看到她在外頭大吵大鬧。嚷嚷著男女平等,她非常不體面的一屁股坐在門邊,又兇又笨拙地盤腿打坐,豁出顏面就為了索求公平。
“這丫頭麻煩死了,要是個小伙子,憑這死皮賴臉的韌勁兒指不定能干大事。”
說不清是感嘆,抑或是貶低。主任不經(jīng)意看他兩眼,笑著搖搖頭說“說來她也是北通大學的,瞧你們這天差地別的,怕是八輩子搭不上關(guān)系。”
寧致恒不語,瞧著王女俠坐到夕陽黃昏下,拍拍屁股走掉。
情不自禁地跟上了去。
一條條長長的暮色的街道上,隔著五米距離,他眼看到她停在餛飩面攤邊,摸遍渾身口袋找不出半分錢。所以開始抹眼淚,餓著肚子邊走邊哭,將小說撕個稀巴爛,丟進垃圾桶里。
他撿起那本書,回去仔細粘好,翻了兩遍。
下回去出版社里又迎面碰上她,老僧坐定似的牢牢堵著門,給他個不客氣的眼神。
那么倔。
多年之后的寧致恒想,他大約便是那時候喜歡上她的。
確實無法自拔。
所以早在故事開始前,他已經(jīng)滿盤皆輸。
“寧致恒”外頭喊“管管你女兒行不行,她們怎么天天打架”
“好。”
他應(yīng)著,將小說推進書架,像鄭重埋藏一個秘密。
準備直到王女俠腳步蹣跚再也無法從手心溜走的時候,再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