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獵獅子的籌備似乎不需贅述,只因一切都枯燥勞累,繁瑣又基礎(chǔ)的工作。他們在第三天午夜到達(dá)目的地,為了找到獅子的巡邏路線而四處搜尋。每頭猛獸自然都有自己的地盤,洞悉它們的行為軌跡是最首要的事。他們先是找到糞便,然后沿著糞便發(fā)現(xiàn)還沒被風(fēng)拂去的足跡。這些斷續(xù)的痕跡帶他們找到水源。
那是一個很小的綠洲,說是綠洲,不如說是個小水坑。從半沙半石的戈壁下拱出一邊黃灰的綠,沙棘和梭梭草長在一起,在葉片旁長著干硬而枯瘦的樹木。月光照耀下來時將這片植物反射出奇異的色彩,沙海之中,有狐貍和黃羊聚集在一起低頭喝水,兩不相擾。
看來這里就是流亡雙獅會來的固定地點,荒原中僅有水邊有這樣的奇景,猛獸與食草動物之間互不侵犯。駱駝累了,不顧背上有人,走過去低頭飲水,野獸們被驚動,聞到鐵與血的氣息,紛紛畏懼逃開。阿巴爾制止了姜媛下駱駝的動作,告訴她:“別留下氣味。”
他們等駱駝和黑夜喝完水,驅(qū)使它們走到一邊。他們沿著下風(fēng)處走了很遠(yuǎn)的地方,繞上沙丘,便從高處可看到綠洲。樹是最好的參照物,阿巴爾讓姜媛和他一起挖沙坑,將自己半埋在其中。駱駝在他們身邊溫馴地四肢跪下,開始反芻。它們拴著韁繩的嘴一張一合,磨牙索索,姜媛在這難以言喻又有點習(xí)慣了的氣味里瞪著下方,學(xué)阿巴爾盯著看。
這實在枯燥,但她竭力忍住不犯困。晴朗的夜晚吹來燥熱的風(fēng),她抿著皮囊里的水,水中還泛著木炭的味道。阿巴爾在她身邊,偶爾也喝口水,沉默又耐心十足地等待。到黎明時有了動靜,兩道淺黃色的身影從遠(yuǎn)方奔來,移入灰綠的葉和反光的水中。
找到它們了。
他們在那沙丘上躺了一天,吃磨得牙疼的肉干和噎喉的糊糊,權(quán)作休息,夜晚才是工作的時候。姜媛得將自己大部分皮膚糊上濕沙,爬上樹,在那呆著,樹的周圍被阿巴爾埋了毒刺。他全副武裝,蒙著面巾,月光在他頭頂飛舞,姜媛低頭看著他。
“這個高度足夠了,你把自己捆牢,別掉下來。”他湛藍(lán)的雙眼微微一瞇,像是個笑。姜媛沒有說話,因為心跳得有點快,手有點抖。強盜頭子戲謔地看著她:“不用害怕,它們爬不高。”姜媛仍然木著臉,捏著樹枝的手指都有點僵硬發(fā)白。于是阿巴爾大搖大擺地拎著皮袋走到水邊,當(dāng)著來飲水的動物的面,將袋中的仙人掌碎和汁液倒入坑中。
……方法雖然老套,勝在好用。阿巴爾還沒長成成年男子的體魄,力氣天生不足,謀略和卑鄙的詭計正是他的長處。動物們察覺形勢不對,紛紛走避。阿巴爾抽出刀,一刀插入了老駝的脖頸。
老駝發(fā)出慘嚎,喘息著跪倒在地。幾縷鮮血流進(jìn)水中,將渾濁的顏色蕩漾著染成赤紅。無情的主人已翻身上馬離開,他身后呼嘯,鷹犬如塵煙遠(yuǎn)走。姜媛攥著樹枝,沉默地聽著將死的生靈的呻/吟,在寂夜里聽著死亡不是件容易忍受的事。黃羊再不回來,可狐貍從沙里躥過來,試探著接近它。
姜媛撇開臉,不忍去聽。撕咬和痛叫,隨即有振翅。沙漠禿鷲尋著瀕死的蹤跡來了,它們是食腐鳥,只吃死肉,要等那可憐的老駱駝流干了血,飽享盛宴。其中一只禿鷲想抓她,姜媛?lián)P著刀給了它好看。于是它們放棄那根樹枝,不挑揀地落在其余樹枝上。整棵樹似乎都為之一沉,夜里令人悚然的嘶啞鳴聲傳出好遠(yuǎn)。
姜媛挨到黎明,不,還沒有到黎明,最黑暗的時候,遠(yuǎn)處傳來嘶吼,雄獅已聽見動靜,奔馳而來。
她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毫無保護(hù)措施地——如果你真的愿意把將自己用一根打了兩圈活結(jié)的繩子,捆在樹上叫做措施的話——看見馳騁于沙漠與草原中的猛獸之王。在現(xiàn)在的阿拉伯半島,獅子的蹤跡已經(jīng)消失,而在一千年前它們?nèi)苑Q雄于這片荒野,與群狼和巨蜥爭鋒。
它們的身形比姜媛想象中瘦,但經(jīng)過半年的野外經(jīng)驗,姜媛明白那僅是因為在現(xiàn)代動物園中的同類贅肉太多。它們的鬃發(fā)在風(fēng)中揚起塵沙,瘦小卻無人可以直視的恐怖,猛獸朝這里奔來,不是一頭而是兩頭,一前一后發(fā)出吼聲。
狐貍一溜煙地逃了,臨走時拽下了肉。但貪心的小偷立刻付出了代價,其中一只獅子加速沖刺,幾乎是瞬間便沖到水潭邊,將它摁在爪下,一口咬住了咽喉。
群鷲發(fā)出鼓噪,歡慶美食增加。其中幾只膽大包天地飛到地上,試探著想接近,又被一爪揮擊一吼,振翅飛離,在空中盤旋,令人厭惡地叫。另一頭獅子敏捷地躍進(jìn)來,尋聲撕開老駝的咽喉,可憐的老駱駝在它嘴下抽搐,不一會兒就斷了最后一口氣。
姜媛提起了心,看它們開始巡邏。阿巴爾在這里布下的陷阱醒目到拙劣,難道它們真會上當(dāng)?何況——她還在樹上,冒著生命危險,俯視它們的頭頂。其中一只獅子抬起頭來與姜媛對視,另一只聞了潭水,似發(fā)現(xiàn)不熟悉的氣味。姜媛的眼角余光見到它抬起頭來向空中嗅聞,更讓她心臟狂跳的是這頭獅子向她走來。它的尾巴垂在腿間,抬頭透過葉子直視著她,腳步無聲,帶著恐懼的靜謐。
它在狩獵。
姜媛竭力攥緊了樹枝不動。阿巴爾吩咐她:“你決不能動。”無論如何,聽阿巴爾的。
獅子很快抬起爪子惱怒低吼,因為樹邊埋了鋒利的刺,它無法近身。它在樹下不甘心地徘徊了一會兒,另一頭獅子已經(jīng)開始美美地進(jìn)食,于是它又被現(xiàn)成的食物誘引,低頭開始享用美餐。
姜媛緊緊地貼在樹上,涂了泥沙的地方開始發(fā)癢。耳邊是此起彼伏的咕嚕聲,獅子們以面對著她,是示威和震懾。天開始亮了,火紅的陽光從地平線的那頭躍起,壯麗得可怕。她決不能動,要裝作自己是一根樹枝,或是一只禿鷲。當(dāng)駱駝被吃出一小片骨骸的時候它們終于吃飽了,舔著血跡斑斑的嘴讓開,禿鷲們怪叫著一擁而上。它們似乎忘記了潭水的不對勁,舔了會兒身上,走到水邊,喝了幾口。
是時候了。姜媛將手伸進(jìn)身邊的袋子里。啪,一塊石頭落在獅子邊上。野獸猛地動了下爪子向后一跳,抬起頭看著姜媛。
姜媛在枝葉中望見黃色的眼睛,齜出的牙齒,犬齒上還有血光,發(fā)黃的鋒芒,她又丟了一塊。獅子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向她撲來。但它又立刻跳開了,想必爪子上沾了刺。地方的土翻開一片,都是被它撞翻的陷阱,姜媛于是拿起同樣捆在樹枝上的長矛,強忍著恐懼,向下猛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