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要下雨了。
他立于亭下,抬頭看了一眼,此時此地竟想起彼時彼地。
只不過夏已盡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這院中更無當年避暑山莊滿湖的蓮葉與菡萏。
這時,他本該向謝危道禮,隨后告辭。
只不過臨到轉(zhuǎn)身時,又停步。
薄薄的眼皮掀起,隱約有種并不圓滑的鋒利,張遮凝視了他片刻,竟然道:“沈瑯派我前來游說是假,暗中面見公主是真,另有一物交付。”
謝危的瞳孔陡地一縮。
然而張遮卻不再說什么了,只是向他一拱手,轉(zhuǎn)身下了臺階,徑直去面見沈芷衣。
刀琴劍書侍立一旁,無不驚詫。
先前在忻州時,周寅之來,也曾將一物交付給公主殿下。
謝危是知道的。
只不過一則她曾有恩于姜雪寧,二則尚有幾分利用的價值,他并沒有使人去查究竟是什么東西,沈芷衣也并未有什么異動。
如今又來一個張遮……
可本該遮遮掩掩做的事情,他為何這般明白地告訴謝危
劍書皺眉:“要不派人將他攔下”
謝危想起當初在通州,他使刀琴劍書遍搜自己以度鈞身份寫給天教的密函不見,轉(zhuǎn)頭卻在張遮手中,可他并未拿這東西做什么文章,只是交還與他。
眼下又提及沈芷衣之事……
他與張遮的不對盤,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他不會覺得對方這般獨來獨往不合群的人,會拉幫結(jié)派站在自己這邊。事實上,當他在將那封密函交還給他時,他是動了殺心的。
只是彼時他畢竟是寧二心上之人……
一念及此,謝危薄唇抿得更緊,面覆霜色,終究是將翻涌的情緒都壓下去,道:“不必。”
怕的不是事情本身。
怕的只是不知道有這件事。
眼見著天陰陰欲雨,他越覺煩悶,索性拂袖便走,留下話道:“等見完沈芷衣,便叫他速速離開,一刻也別讓他在城中多待!”
刀琴劍書跟他多年,更何況從今早就開始在辦事了,哪里能不知道他這話下面真正忌憚的是什么
好不容易支開了寧二姑娘。
倘若叫這兩人見上面……
兩人對望一眼,心照不宣。
謝危回了房中,因心不是很定,便翻出一卷道經(jīng)來讀,靜了一些,便聽得窗外淅瀝瀝作響,竟是真下了雨來。
秋葉飄黃,蕭條寒涼。
只不過看得一會兒,倒是洗去了他心底那一股躁意,這時便想起寧二一會兒回來還要練琴,于是把手里的道經(jīng)放下,取下懸掛在墻上的一張琴,解了琴囊,仔細調(diào)弦。
昨日他聽著寧二彈的時候,有一根弦稍稍松弛了一些,奏出來的音雖只差毫厘,可若一日不調(diào),每一日都差上毫厘,那便不知差到哪里去。
修長的手指一點一點繞緊琴弦。
謝危想,外頭既下了雨,那小騙子同衛(wèi)梁也不會在田間地頭繼續(xù)忙,該會早些回來,手指便一停,吩咐劍書道:“外頭風涼雨大,叫廚房先備碗驅(qū)寒的姜湯。”
劍書奉命去了一趟。
然而回來時,神情卻有些不對。
謝危立在琴桌邊,一手斜斜扶著琴,剛將方才那一根弦調(diào)好,信手輕輕一撥,顫音潺潺,唇邊便浮出了幾分笑意。
只不過到底是買來的琴,不如自己制的得心。
等往后閑了,該為寧二斫上一張。
他見劍書回來,隨口問:“人回來了嗎”
劍書一下屈膝半跪:“寧二姑娘因下雨回來得早一些,車駕在城門口,正好撞見張大人,她……都怪屬下等辦事不力!”
他垂著頭不敢抬起。
甚至連確切的話都不敢說。
謝危唇邊的弧度有片刻的凝滯,然后一點一點慢慢地消了下去,像是一頁放進水里的彩畫,緩緩褪去顏色,成了一片格外平靜,又格外叫人害怕的黑白。
竟沒有責怪他們。
視線停在那根猶自輕顫的弦上,他輕聲問:“寧二找他去了,是不是”
劍書只覺前所未有地壓抑:“先生……”
仿佛有一股錐心之痛直直打進來,謝危搭在琴身的手指漸漸暗緊,到底是沒有忍住那一股深埋的戾氣,垂眸間,抄了那張琴便砸在桌角。
嘩啦一聲響。
琴散了,弦斷了。
他只寂然而立,面無表情地看著。
修長的手指垂在身側(cè),一縷鮮血順著被斷木劃破的口子蜿蜒滴落。
窗外是瀟瀟雨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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