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宮之后連著學了兩天的規(guī)矩, 看著都累, 成日里在仰止齋, 應該還沒有到宮內各處逛逛吧”沈芷衣臉上都是笑意,忽然就想起點什么來,又轉過頭去看了看一旁的其他人,到, “你們也是吧”
眾人雖然都被選入宮來, 可本來與樂陽長公主還沒有什么接觸,乍然聽她問話都怔了一怔。
唯獨蕭姝與她相熟,笑著回道:“她們都沒呢。”
用的是“她們”,而不是“我們”。
言語間小小的細節(jié)都能顯露出她對這一座皇宮的熟悉,與其他人的不同,并沒有將自己與其他人放到一起來說的意思。
沈芷衣便拍手道:“總歸你們禮儀也學得差不多了, 明日謝先生考校你們學問,還不知有多少人能過。既然入宮一趟, 不能白來。本公主今日便帶你們去逛逛御花園吧。”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變得驚喜萬分。
沈芷衣一手拉著姜雪寧, 一手又把蕭姝拉了, 竟直接對蘇尚儀道:“姑姑, 我和阿姝帶她們出去轉轉,今日便不學了吧!”
蘇尚儀對著自己看著長大的公主是從來沒有什么辦法也難得沒有什么原則的,只道:“本也學得差不多了, 殿下帶她們出去逛逛也好, 只是不要玩得太晚。您明日可睡懶覺, 諸位小姐明天還要考學問呢。”
沈芷衣便滿口答應:“知道, 知道!”
然后便高高興興地出了門,被這一大群人簇擁著往御花園去。
御花園在仰止齋的西北方向,順著各宮的宮墻往北走,再往西折過幾道轉彎,便能遠遠看到了。
午后的宮廷,格外靜謐。
雖然已經是深秋時節(jié),北方的花樹都近凋零,可宮里的花匠一點也不敢馬虎,依舊在這御花園里栽種了應季的月季、盆菊,有的修剪得不蔓不枝,有的卻錯落地擺放,別有一種難得的江南氣韻。
尤其是御花園東邊角落挨著宮墻栽種的一樹寒梅,眼下雖還未到花季,只能見著枝條蕭疏,可形態(tài)上已有了幾分病斜之美。
樊宜蘭頗好此道,不由贊了一句:“都說宮中為了防走水,一般不種樹。沒料想竟還有一樹梅花。”
沈芷衣看了便笑道:“這是宮里的特例,是三年前圓機大師和謝先生打賭輸了種下的,為此還惹來許多非議呢。”
宮中種樹,是木在墻中,為一“困”字。
意頭上不吉利。
縱然種樹的人是圓機和尚,也遇了不少的阻力,唯有謝危打贏了賭,樂得在旁邊看戲。
這位圓機大師可是本朝和尚做官的第一人。
姜雪寧對他印象深刻。
因為上一世見著此人,渾然沒有半點和尚該有的樣子。生得魁梧,一雙倒吊三角眼,不僅沒有佛家的慈悲祥和,反而有幾分兇惡之氣,即便笑起來時也給人滿滿的成算之感。
外人都道他與謝危坐而論道,關系很好。
可姜雪寧根據前世的蛛絲馬跡來斷,這二人只怕是面和心不和,暗地里相互提防爭斗。直到她自刎時,圓機和尚還逃亡在外,也不知最后有沒有被謝危弄死。
此刻聽沈芷衣忽提到圓機,她便順著眾人目光向墻角那梅樹望了一眼,琢磨起這大和尚上一世的下場來。不過也是巧了,正當她轉過目光時,竟有一行人從宮墻那邊遠遠地走過來。
仔細一看,最前方那人穿了一身蟒袍。
不是臨淄王沈玠又是誰
后面跟了幾名太監(jiān),似乎是從后宮的方向來,要穿過御花園出宮。
沈芷衣一見到他就眼前一亮,遠遠便跟他招手:“王兄,王兄!”
沈玠原本是才去太后宮中請了安,要出宮去,聽見這聲音便抬起頭來,一看是沈芷衣,一張儒雅的面容上便浮了淡淡笑意,道:“芷衣,你怎么在這兒”
沈芷衣一指自己身后的眾人,道:“帶我的伴讀們逛御花園啊。”
沈玠便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
果然是一群女孩子。
最前方的是誠國公府大小姐蕭姝,沈玠也見過幾次了;可蕭姝旁邊不遠處的那個……
換掉了往日一身男裝,改穿了淺紫的衣裙,立在眾人當中,身段玲瓏纖細,皮膚細白,脖頸修長,櫻桃嘴唇紅潤,沒了原本故意畫粗的眉毛,遠山眉淡淡,眼波流轉間實在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清麗媚態(tài)。
沈玠才看了一眼便覺得心驚。
這時便想,若非燕臨警告在先,已知這將二姑娘乃是他護著往后要娶回家的姑娘,只怕他一見之下也未必不動點男人對女人的齷齪心思。
蕭姝見著他,原本是要上前行禮的。
畢竟往日也見過。
可當她抬眼時,卻見沈玠的目光輕而易舉從她身上劃過,竟落到了她旁邊的姜雪寧身上,還停留了好一會兒,心底便微微一凜。
再要行禮,已是錯過最佳的時機了。
沈芷衣還沒什么察覺,拉著沈玠的袖子,向他炫耀:“怎么樣,我這一幫伴讀的架勢,可不比你和皇兄當皇子的時候小吧”
沈玠笑:“是,是,誰有我們樂陽長公主氣派呢”
沈芷衣哼聲:“你們當年伴讀也才一個兩個,我這兒十二個——嗯,這是什么”
她方才說話時只把玩著沈玠那寬大的衣袖,結果竟將袖口翻了出來,手指無意間一勾,竟然勾出來一方淺青色的繡帕。
沈玠頓時愣住,伸手便要拿回:“給我。”
沈芷衣卻是一下瞪大了眼睛,立刻閃身躲了開去,仔細看了看,著繡帕淺青色的面上竟然繡著一莖蕙蘭,一角上還有一朵小小的紅姜花。
于是嘖嘖兩聲,促狹起來。
“王兄,這可不像是你們臭男人用的東西。哪家姑娘的呀”
沈玠蹙了眉,俊臉薄紅,上前去,一把便將那繡帕扯了回來,胡亂地重新塞進了袖中,只道:“你小小年紀,胡說八道些什么!”
沈芷衣吐舌頭:“我快二十能嫁人了,似王兄這二十三四的年紀還沒有王妃,只怕皇兄為你操心哦。你就告訴告訴我,要是喜歡,又抹不開面子,我去幫你跟皇兄說唄。”
沈玠是個面子很薄的人。
被妹妹這么一打趣,更加窘迫了。
他塞好了這一方繡帕之后,便強將一張臉板了起來,道:“你可別去。今天剛查出漕河上翻了絲船是官商勾結哄抬絲價,方才又因為三法司與錦衣衛(wèi)相爭發(fā)作了那刑科給事中,差點沒把人投下大獄,連謝先生和幾位閣老都勸不住。這種小事你還要去煩皇兄,怕不是往刀尖上撞。給王兄一個面子,別鬧。”
沈芷衣撇了撇嘴,當然不會真的拿著這繡帕就去沈瑯面前胡說,只是看王兄這般緊張模樣,覺得有些好玩罷了,只道:“行嘛,王兄說什么就是什么咯。反正朝中的事情我也不懂,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被皇兄哄了也不知道的。”
沈玠氣結。
又見旁邊還有那許多伴讀的世家小姐看著,這一時便更加窘迫了,只匆匆丟下一句“我先出宮了”,便急忙離去。
這架勢分明是落荒而逃。
沈芷衣見了差點笑得直不起腰。
可其他人的神情就各不相同了。
旁人或許沒認出那繡帕來,可蕭姝方才站得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繡帕一角繡著的紅姜花,又念及方才沈玠看姜雪寧的那一眼,拿著那一柄精致香扇的手指便慢慢地緊了些。
她轉過眸來,看著姜雪寧。
這一次的眼神與先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姜雪寧卻是心道沈玠這時候與姜雪蕙已經有了交集,這繡帕便算是二人間的“信物”,只不過上一世被她得了機會冒名頂替。
這一世她不插手,也不知二人會如何
看沈玠方才的神情倒像是的確有幾分認真。
不過這事也不過就是在她腦海里閃了一圈罷了,她的心念下一刻就轉到了沈玠方才說的“漕河絲船”的事情上。
原來絲船會翻是因為有人預謀。
如此上一世尤芳吟恰好出事前用所有的錢購入生絲等著漲價,便合情合理了:也許是她無意中得到過什么消息。
至于這一世……
腦海中又掠過那個木訥尤芳吟的面容。
姜雪寧心底輕嘆一聲,不由搖了搖頭,倒沒有注意旁邊蕭姝打量自己的眼神,反而轉過了目光去看站得稍后一些的姚惜——
這位吏部尚書家的嫡小姐,連著兩日來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臉,即便方妙等人講笑話逗得所有人前俯后仰時,她也只在一旁坐著,根本不笑。
在姜雪寧看過來時,她整個人的面色更是差到了極點。
兩手交疊在身前,攥著一方繡帕。
但看得出手指十分用力,染過了鳳仙花汁的指甲粉紅嬌艷,可扯在絲質的繡帕上卻過于尖利,劃出了一道道痕跡。
姜雪寧的眉頭不覺慢慢皺了起來。
在御花園里逛著的時候還好,可才拜別長公主,與眾人一道回了仰止齋,姚惜就直接撲到了自己屋內的榻上哭了起來。
那模樣甚為傷心。
同行之人看見她回來時面色就不對了,這一時都面面相覷。
怎么說都在同一屋檐下,不去關心不好。
可她哭著的時候又不好去打擾。
于是只好在流水閣先沏上茶,擺上干果蜜餞,待聽見那屋里哭聲漸漸歇了,才由一個能哄人開心的方妙和一個行事沉穩(wěn)的陳淑儀去把人哄了出來坐下。
姚惜一雙漂亮的杏眼已經哭紅了,妝容都花了不少,眉目間一股滯澀的陰郁,似乎有千般萬般的不忿和委屈。
眾人都叫她說出來,有什么事大家也好出出主意。
她便道:“我是方才在御花園里聽見臨淄王殿下說那刑科給事中的事情,所以才哭的。”
有人不明白:“刑科給事中”
陳淑儀卻是知道一點的,只道:“親事定了嗎”
姚惜又差點哽咽起來,道:“定下來一半。可憑他一個七品的刑科給事中,怎么配得上我他都不是科舉出身,乃是白身吏考上來,才進朝廷當了官的。家里一個粗鄙寡母,又老又丑。原本父親說刑科給事中官品不高,卻是天子近臣,若一朝得了圣上青眼,提拔起來很快,嫁給這般的人看的就是前程。所以我才被說動,答應了這門親事。可現在呢圣上都差點要把他投下大獄了!我聽人此人在衙門查案時便總喜歡跟死人打交道,其性情極為古怪,絕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如今錦衣衛(wèi)勢大,他偏還開罪了錦衣衛(wèi)。這樣的人,有什么前程可言我嫁過去,一要侍奉他老母,二要忍受他怪脾性,三說不準還要同他一道坐牢!憑什么……”
眾人這才聽明白,說的竟是最近在朝廷上攪出了一番風雨的那位刑科給事中,張遮。
就因為他,圣上撤了錦衣衛(wèi)一位姓周的千戶。
姚惜竟與他議親。
一時眾人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蕭姝微微蹙眉道:“可親事都在議了。”
姜雪寧坐在一旁,聽著姚惜這番哭訴,目光卻落在那博古架前放著的大魚缸里,看蓮葉下游動著的金魚,低垂了眼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姚惜咬緊了牙關,目中的不忿變得更為明顯,在屋內這算不上太明亮的搖晃燭火下,竟顯出幾分陰沉可怕,只道:“正是因為在議了,我才不甘心!可如今庚帖都換過了,若要反悔,難免讓人家說我姚府勢利。如今不尷不尬,是嫁不好,不嫁也不好。且那張遮先前已經議過兩門親,只是一個跟人私定終身退婚了,一個還沒過門就死了,這一回好不容易攀附上我姚府門楣,必不肯主動退親的。我父親乃是當朝一品大員,我堂堂一世家嫡女,怎能嫁給這種人”
姜雪寧差點聽得冷笑:張遮稀罕攀附你姚府門楣真把自己當個東西了!
那尤月聽得“張遮”二字,卻是下意識看了姜雪寧一眼,不由以手掩唇,輕輕地一笑,只對姚惜道:“這等小事有什么可煩惱的姚姐姐這心思未免也太死了些。天底下大路那么多條,辦法那么多種,何必一定要那姓張的退親貴府先退了又有何妨只要找對理由,誰也不能說什么呀。”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姚惜也詫異地抬起頭來看她,見是清遠伯府的尤月,一時下意識皺了皺眉,平日里是看這人不起的,只是這會兒聽她好似有辦法,便道:“什么理由”
清遠伯府式微,這一趟好不容易被選進宮來,尤月的心里其實比誰都急切。這一時連先前與姜雪寧起齟齬是因為張遮這件事都拋之于腦后了,且姜雪寧父親姜伯游撐死也不過一侍郎,她要討好的姚惜卻是禮部尚書兼內閣學士之女,又怎需要懼怕姜雪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