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寅之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
燕臨辦事利落,也好。
姜雪寧雖是重生,可上一世經(jīng)歷這些時對朝政還一無所知,只知道最后的結(jié)果,可事情是怎么發(fā)生,中間具體有什么內(nèi)情,又有幾方勢力在角力,全不清楚。
如貿(mào)然提醒,還不知落入誰人眼中。
只怕沒幫著勇毅侯府還害了自己,但若經(jīng)過周寅之來示警,一則能藏起自己,二則周寅之是錦衣衛(wèi)派了去查勇毅侯府與平南王逆黨關(guān)系的“暗子”,對這件事本身知道得要比她多,且能拿出實在的消息來,才能引起勇毅侯府足夠的重視。
即便避不了禍,若能提早做些提防和準備,也可避免像上一世那般——
抄家固然死了一些人,可更多的人卻都死在流放途中。
有的是因為年老體衰,有的是因為遭遇流匪,也有的是因為貧病交加……
這里面包括燕臨的父親。
姜雪寧心中又覺出幾分沉重來,只道自己上一世被周寅之此人利用得徹底,這一世雖還是用了此人,可也要嚴加防范。
今日能為滴水不漏地圓謊殺了自己的愛駒;
明日也能為了自己的仕途和前程向著她舉起屠刀。
她也忍不住提醒燕臨:“我倒覺得這人喜歡他的馬,可說殺就殺了,固然果斷,但也是個手段狠辣的。”
燕臨眉目舒展,知她是關(guān)心自己,只道:“我知道。”
姜雪寧便不好再說什么,只低眉撿了他方才放下來的那一把松子來剝。
松子仁小小的一顆,剝起來不快,有些費神。
她剝著剝著便皺起眉頭。
燕臨看得一笑,這時才把自己腰間掛著的那鼓囊囊的荷包解了下來扔給她:“就知道你不耐煩剝,打開看看。”
她接住荷包,只覺沉甸甸的。
打開來一看,全是已經(jīng)剝好了的松子仁兒,黃澄澄地攢在一起。
東西雖不貴重,可要剝好實得花些功夫。
只看著這鼓囊囊的一個荷包,便能想象出坐她窗沿上的少年,是怎樣用他那一雙本來只用握劍的手,一點一點,仔細地把松子仁從殼里剝出來。
然后攢起來。
再這般若無其事地扔給她。
燕臨見她不說話,還以為她不喜歡:“不愛吃么?”
姜雪寧搖搖頭:“不,很喜歡。”
燕臨奇怪:“那為什么不吃?”
姜雪寧不知該怎么解釋,東西雖小,可心意太重,她怕自己還不起。
窗前有秋日微涼的風吹著,九月也快到終了,丹桂的香氣都漸漸殘了。
燕臨半天不見她說話,也不知為什么,就想起那天晚上她對他說的那句奇怪的話來,一抬眼則見她的丫鬟又收拾了幾本書來問她:“姑娘,明日進宮要帶幾本書去看么?”
姜雪寧頭也不回:“不帶。”
燕臨這才想起入宮這檔子事兒,又拿了她一顆蜜餞,笑:“要入宮當公主的伴讀了,而且還能得謝先生授課。怎么樣,高興嗎?”
姜雪寧高興得起來才怪了。
她張口便想說自己半點也不想去。
可話還沒出口,一抬頭竟看見燕臨滿面的笑,再一想竟覺得他話里好像透出幾分得意,心里頓時有了不好的預(yù)感。
姜雪寧眼皮跳了跳:“你剛回來沒兩天就知道伴讀的事兒了?”
燕臨“啊”了一聲,向她眨了眨眼,一雙烏沉的眸子里光華璀璨,眉目間那種得色越發(fā)明顯:“公主要選伴讀的事情我早知道,老早就跟她提過你了,要她無論如何都要把你加進去。你總說想去一去沒見過的地方,皇宮里的事情往日你不是很好奇嗎?有這大好的機會,我當然不能忘了寧寧你。怎么樣,這事兒我辦得漂亮吧?”
姜雪寧:“……”
鬧了半天,是你要搞我啊!!!
她強忍住一把把這小子推下窗臺的沖動,嘴角抽了抽,看似笑著,實則暗地里都咬緊了后槽牙,只道:“漂亮!辦得可真是太漂亮,太‘驚喜’了!”
燕臨也不知為什么覺得脖子后面有些發(fā)涼。
但寧寧高興了,他也就高興了。
于是道:“眼下雖不知謝先生要教你們讀什么書,但學(xué)琴是已經(jīng)定下來,肯定會有的。我前些日已命人去搜羅了一些好琴,有幾張還是好幾百年前的古琴。謝先生愛琴,你進宮學(xué)琴帶一張好的去,便是先生要求嚴格,看在琴的面子上也會寬容你幾分。今日正好,還有些時間,走,我?guī)阆嗲偃?”
姜雪寧一聽見“謝先生”這三個字就渾身發(fā)毛,一聽見“琴”更是頭大,想說自己去一趟就會拿著“勸退”回來,真心用不著這東西。
可架不住燕臨霸道。
沒一會兒,她便被他強行帶上了馬車,出府去選琴。
這時距離九九重陽已過去了十四日。
尤芳吟不知第多少次地踏入這家商行,詢問過了今日生絲的市價后,顰蹙了眉頭,也沒管柜臺的伙計用多少白眼看她,依舊誠懇而老實地道了一聲謝。
連著十多天挑燈學(xué)看賬本、練習記賬,她眼底都是血絲。
從商行走出來時,只覺頭重腳輕。
外面的街市上人群熙攘,車馬絡(luò)繹。
最近府上看得越來越嚴,老是偷溜出來,若被她兩位姐姐,尤其是二姐姐發(fā)現(xiàn),只怕又是一番折磨。
二姐姐剛被選為長公主伴讀,府里誰也不敢開罪她。
尤芳吟想,自己今日該早些回去。
且昨夜也只睡了兩個時辰,實在有些熬不住了。
可走著走著,就看見路邊那擺著的小攤兒,上頭放了許多幅繡得精致的錦帕與香囊,還有各式各樣的繡樣。其中有一個香囊上繡了綠萼的蘭花,針法竟是她從未見過的,一時目光停住,腳步也停了下來。
尤芳吟想起了那朵被自己弄臟的白牡丹。
于是她伸出手去,將這香囊拿了起來細看。
不想旁邊有人經(jīng)過,無意間撞了她一下,而她人恍恍惚惚已是連站都不大站得穩(wěn)了,這一時便被帶得往前撲了一下,不成想慌亂間衣袖一帶,竟將人原本排掛得整整齊齊的錦帕、香囊掃落了大半在地上。
那小販也是小本生意,立時叫了起來:“你這姑娘怎么回事?誠心來砸人生意是不是!”
尤芳吟頓生愧疚:“對不住,我只是想看看香囊,并非有意……”
周遭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叫她難堪極了,忙低下頭來,幫著小販把落在地上的東西一一撿起來,連聲道歉。
街面上這動靜不小,眾人都不免對她指指點點。
姜雪寧才跟著燕臨上了樓上這一家布置雅致的幽篁館,還不待走進去,聽見聲音,轉(zhuǎn)過頭,循聲望去,一下就看見了人群里窘迫不堪的那個姑娘。
撿起來一只香囊反而碰倒了更多,越來越手忙腳亂。
她認出那是尤芳吟來,心底不由微微一窒。
好像并沒有什么改變。
原來如何笨拙,現(xiàn)在依舊如何笨拙。
再一看那小攤,賣的是香囊錦帕……
她忽然便自嘲地笑了一聲。
自己到底是在期待些什么呢?
不早就知道,一個后宅中的姑娘,又從未學(xué)過管家,只怕連賬本都不會看,字都寫不來幾個,還受著家中束縛。即便手里有了錢,撐死了也就會置辦些田產(chǎn)。難道還真奢望她拿錢去冒險,買生絲、做生意不成?
上一世那樣大膽且出格的尤芳吟,終究只有一個。
燕臨順著她目光望去,認出那是她那天救過的那個尤家庶女,一時蹙了眉:“怎么了?”
姜雪寧收回了目光,垂下了眼簾,只道:“救得了病,救不了命。有時候明知道一件事不可能,可真當親眼看見不可能時,依舊會有一點點失望……”
燕臨回眸注視著她,有些疑慮。
她慢慢笑了一笑:“沒事。一點點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