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行政總監(jiān)辦公室。
剛從la度假回來的宋致寧一路風(fēng)風(fēng)火火, 剛一落座,就招呼著讓吳宇把外頭專心致志、正查著資料做筆記的陳昭給揪了進來。
宣發(fā)文件被狠狠摔在辦公桌上, 發(fā)出一聲悶響。
四處散落的紙頁, 正是陳昭一連趕工三天,笨手笨腳畫出來的初步方案。
其間, 又包括服裝搭配草圖,鏡頭分鏡設(shè)計, 和一些細枝末節(jié)處妝容的處理。
多年來, 她一直是各大時尚雜志的忠實愛好者,過去在香港窮到?jīng)]飯吃的時候,也曾經(jīng)走過兩年t臺。雖然并不是什么非常正規(guī)上得了臺面的場子, 但至少于她而言,算是在這一行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
難得有這樣的機會,熬夜做了這么久,現(xiàn)在被人棄如敝履地扔在一邊,實在不是一種舒適的體驗。
陳昭瞬時便冷了臉。
抿著唇,一語不發(fā), 只把設(shè)計稿攏在手里重新整理好。
辦公室里,就這么寂靜著。
原以為風(fēng)暴就這么過去,結(jié)果一抬眼, 又對上宋致寧不掩薄怒的面色。
陳昭:“……”
他是不是對自己有什么沒地撒的火
宋致寧當然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動,一切全由性子來,是故臉上寫滿恨鐵不成鋼的怨氣, 說起話來,更是咬牙切齒,也讓人不明所以:“為什么不聽我的話,陳昭,你是過了酒會那一趟,覺得自己能上天了是不是!”
不提酒會還好,一提酒會,陳昭就想起自己剛剛?cè)淖旖莻冢樕笞儭?
她并不確認“嫌疑人”到底是誰,只要不聯(lián)系到宋致寧本人,也就沒有什么感覺,但一想到——
總之,像是吃了蒼蠅,
宋致寧這類紈绔公子,再過八百年,也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
宋致寧看出來她神色不妙,以為是因著自己語氣過重,心里別扭了五秒,冷哼一聲,“你沖我擺什么臉色。”
卻到底熄了點火氣。
只兀自坐回老板椅上,平復(fù)半晌,又擠出一句,“你真以為宋笙是好惹的當年我們宋家內(nèi)部爭權(quán)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討生……”
你還不知道在哪討生活呢。
突然地,想起自己兩年前在香港對陳昭的所作所為,他話音一哽,后頭這半句,被及時理智地咽回嘴里。
所有煩躁心緒,只化作手上頻頻叩著桌面的不安動作。
末了,他只不住抬眼看她。
而陳昭摩挲著手中紙頁,低垂眼簾,答得冷靜自持:“宋少,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喜歡把情緒全發(fā)泄在工作上。如果我表現(xiàn)得足夠好,總經(jīng)理有什么理由不顧及洛一珩的面子,來故意針對我”
言下之意,你姐可比你理智多了。
宋天天把情緒寫在臉上致寧想起自己這幾天在la縱情享樂、試圖逃避酒會那晚不佳回憶的行徑,登時覺得陳昭這話里話外,頗有些影射自己的意思。
“……”
心里的一聲重重嘆息,像是原地投降的號角,讓人頓時之間失了底氣,難免都將落寞寫在臉上,又無從表述。
良久。
他隨手抄起支筆,扯過陳昭手里的設(shè)計圖,龍飛鳳舞地寫下一串號碼。
“隨你的便。但出去了,別說我這個上司不給你面子,”筆頭輕敲紙頁,他撇了撇嘴,“這個電話,是公關(guān)部那白骨精的私人號碼,有什么事直接去找她——報我的名字,她不敢為難你。”
……這人怎么陰晴不定,一下子吼人,一下子又怪好的。
陳昭在心里腹誹,卻還是略略躬身道了謝,接著低頭,毫不留戀地拿走資料和那頁電話號碼,扭頭出門。
從始至終,也沒有半點久留的意思,更別提回頭。
宋致寧盯著她的背影。
末了,忽而一腳踹向辦公桌。
一聲悶響,桌上的文件夾都撲簌跌落。
那其中,赫然是一張耀中2003級的畢業(yè)生調(diào)查表,最頂上的一格生生空出,一旁的潦草字跡,添上一句“鐘,學(xué)籍確認已遷出”。
他已經(jīng)離真相很近。
可千不該萬不該,同樣也是當初太好奇她年少時的故事。
——所以,才會僅僅只是聽那個窩囊廢弟弟講述一遍,竟然開始羨慕,某個人的青春里,竟然被她這樣的人奮不顧身地喜歡過。
宋致寧摁了摁發(fā)悶的胸口。
這份傷感剛上心頭,就被嘈雜的手機鈴聲毫不留情地一掃而光。
他翻了個白眼。
一邊接起電話,一邊彎腰把資料拾起,“喂姐,什么事”
那頭傳來紙頁翻動的聲響,而宋笙話里淡淡,是明知故問的一句:“從美國回來了,心情有沒有好點”
“……”
宋致寧手指一頓,莫名從這話里聽出點興師問罪的意思。
“別這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宋笙反倒笑了笑,“我又不是來罵你的,你自己心里有數(shù)就好。對了,今天你姐夫在希爾頓的拍賣會,姑媽拿了牌,但是臨時有事,估計是去不成了——要不你領(lǐng)了這個牌,代表我們恒成去一趟”
宋致寧哼唧一聲。
“你怎么不自己去跟姐夫吵架了”
宋笙哽了一哽,輕咳數(shù)聲。
“小孩子別問這么多,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你知道什么。還有,今天宋靜和跟那位鐘少也會到場,到時候該怎么做,心里有底吧”
“知道知道……嗯”
一邊答話,宋致寧一邊收拾著地上散落的紙頁,正要把那張調(diào)查表翻頁過去夾在中間,他忽而視線一頓。
在那張調(diào)查表的背面。
有一行奇奇怪怪的,“...-..---...-.-.-----..-”的墨跡點點,
似乎是……摩斯密碼
宋致寧腦子里蹦出這個念頭。
他一笑,復(fù)又把那張紙?zhí)舫鰜恚瑢φ郏M兜里。
自家姐夫可是這方面的高手,等今天拍賣會結(jié)束,讓他看看,不就知道究竟寫著什么秘密了。
說不定,又是鐘邵奇一個把柄。
=
一墻之隔,里頭風(fēng)波詭譎。
而早早走出辦公室的陳昭——很顯然,一點沒顧慮到某位宋生的情緒變化。
后天下午就是先導(dǎo)片的第一次拍攝,從辦公室出來,她繼續(xù)忙著查資料和寫寫畫畫,想著至少能給出一個有參考意義的方案,以免叫人失望。
過程里太過專注,以至于,無論行政總監(jiān)辦公室里那百葉窗微微往下拉,有人從里頭窺探她的臉,又或是宋致寧有如被踩了尾巴一樣的落荒而逃,都沒能入了她的眼。
一坐是一天。
下午五點半,早晨泡好的濃茶已經(jīng)被一次又一次加水沖得味淡如白開,陳昭揉了揉眉心,將第二十七個不滿意的手稿揉成一團,丟進廢紙簍。
同事們?nèi)齼蓛呻x開工位,打卡下班,她壓在手肘下頭的手機,也在這時開始頻頻震動。
低頭一看,是備忘錄提醒:今晚六點半在希爾頓還有一頓……并不怎么想去的同學(xué)聚會,兼訂婚宴。
陳昭嗤了一聲,繞過鬢邊一縷碎發(fā),發(fā)了會兒悶。
一想到即將要和高中那群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老同學(xué)”親切會面,她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都平白無故冒出一圈。
末了,腦海里浮現(xiàn)出徐程程那副勝券在握的嘴臉,她卻忽而冷冷一笑。
把資料收好,一并攏到辦公桌抽屜里,陳昭腳步輕快,拎包下樓。
雖說五點多才出發(fā),但好在同在陸家嘴,從恒成大廈到希爾頓的路程并不遠。
她趕到酒店十七層的江景餐廳時,剛剛好六點整。餐廳靠窗擺的兩桌,坐著一群面熟的青年人——準確來說,除了徐程程身邊的準新郎和兩三個男伴以外,全是女人。
畢竟她們是臨安女中,是女孩子三兩成伴,橫行校園的小天地。
到現(xiàn)在聚會,這么鬧哄哄地,大多也不過是在講些高中時候女孩子之間的趣味瑣事,
什么徐程程、李璐、姜娜娜,那些個女孩子的小團體,一個都沒缺。
還有當年只會和稀泥的無能班長、最愛學(xué)習(xí)結(jié)果高考因為志愿填報失誤去了個二本的學(xué)習(xí)委員……
雖然期盼時隔十年,人事物都有所改變,但不得不承認,當年風(fēng)光無限的,至今依然大多瀟灑,當年低眉順眼的,如今見了老熟人,無論在外是什么德行,無一例外,都依舊是小心翼翼。
世間百態(tài),總在細枝末節(jié)處無所遁形。
陳昭走近幾步,還沒來得及先出聲打招呼,一邊說話一邊視線四處逡巡的徐程程便先一步注意到她,笑盈盈地起身,親自引她入座,坐在自己身邊。
“jacky,這是我以前的同學(xué),現(xiàn)在宋少身邊的女助理,你認識的吧”她先向自己的未婚夫介紹,復(fù)又轉(zhuǎn)向一眾神色各異的高中同學(xué),“陳昭,大家還有印象吧我們的大校花,多少年了,臨安女中還有她的護花使者呢。”
陳昭沒理會她話里話外的諷刺。
倒是這時候才注意到,原來徐程程的未婚夫,是那天宋致寧帶著自己開會的時候碰到的地產(chǎn)部經(jīng)理,jacky張。
她瞟過對方瞬間有些發(fā)直的目光,心里冷笑一聲。
還沒思忖多久,一道刺耳女聲引去了她的注意力。
——“陳昭現(xiàn)在都混成恒成總監(jiān)的女助理啦”
說話的李璐,濃妝艷抹,眼線就差沒飛上天。
當年沒少和徐程程一起攪渾水,這一對“好閨蜜”如今一唱一和,似乎還依舊默契十足。
一邊說,她一邊向陳昭舉杯,那燦爛笑容掛在臉上,仿佛完全忘記了當年自己是怎么和徐程程一起背后議論挑刺,給陳昭捅刀子的,甚至不忘寒暄兩句,“你不會忘記我了吧當時我坐你前桌隔壁呢。”
陳昭抿了口飲料,不置可否。
徐程程和李璐對了個眼神,席間一時靜默了半晌。前者在桌子底下,推了推看呆了眼的未婚夫,后者則是悄悄拽了拽身邊女同學(xué)的衣角,示意對方和自己站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
“話說,高中畢業(yè)以后就沒怎么看過你了,陳昭,這幾年同學(xué)聚會你也沒來過,還是程程面子大,把你都給請來了,”被拉了衣角的是班長,說起話來還是當年那么含蓄又窩囊,“今天是程程的訂婚宴,不、不如我們各自都先說說祝福吧陳昭,你坐的最近,你……”
李璐拍了拍她手背,“誒!班長,你這就排得不合適了,陳昭現(xiàn)在好歹也混出頭了,跟我們哪能比,肯定是得壓軸的。”
一桌的其余十來個女同學(xué)也跟著七嘴八舌的附和。
陳昭也不答話,隨便這群戲精搭臺唱戲,反正這一來就是重頭戲,看來是早有準備了。
畢竟,可是連戴高帽子鋪墊和誰先唱白臉后臉,都編排的這么到位。
說完前言,李璐瞥了陳昭一眼,壓低聲音,似乎在和班長耳語,用的卻又分明是大家都能聽清的音量。
“而且啊,我聽說,這感情經(jīng)歷太豐富的,其實不太好送祝福,她這經(jīng)歷和工作吧,就……”
她話沒說完。
那頭,陳昭輕叩桌面。
“李璐,你扯到哪去了不過說到感情經(jīng)歷,啊,我也不知道適不適合提,不過,當時你和徐程程是不是都喜歡咱們隔壁耀中的那個、那個叫什么來著……”
她轉(zhuǎn)向臉色大變的徐程程,刻意小心翼翼的語氣也掩蓋不了的促狹嘲諷躍然臉上,“是叫李耀陽對吧,程程后來還有個姓楊的,對對,看到班長,我又想起來了,還有一個姓黃的,這說到實打?qū)嵉母星榻?jīng)歷,我確實是比你們少多了,是不合適第一個說,我看我還是最后吧,你們說呢,程程、李璐”
她說的這地步,除了點頭,似乎也別無他法。
硬著頭皮頂上的李璐在那說著祝詞,jacky張和在座十來個同學(xué)的表情,卻早早在陳昭這番輕描淡寫的敘述下,顯得不太好看。
“這么多年的好姐妹,我當然是祝程程婚姻幸福美滿,早生貴子,三年抱倆,呵呵,jacky,你可得和程程一起努力啊,以后我就把她交給你了啊,要讓她做最美麗的新娘!”
不然呢,難道還等著你來橫插一腳,化上比準新娘還艷俗的妝來搶風(fēng)頭
陳昭心里腹誹,倒不再插嘴,只復(fù)又不露聲色地抿了口飲料,不時對那些飛來疑惑眼神的吃瓜同學(xué)回以微笑。
分明瀲滟笑容不改。
看著友善,實際上卻全然是一副“你敢再打我一巴掌,我就來個降龍十八掌讓你知道知道教訓(xùn)”——這種昔日同學(xué)完全能讀懂潛臺詞的狠戾架勢。
果不其然,下馬威一立,對面登時見好就收,偃旗息鼓。
徐程程起身招呼服務(wù)員上菜,刻意顯擺的昂貴菜肴一上桌,經(jīng)她一一解釋過后,眾人便紛紛動了筷子,再也無暇顧及某位準新娘心里那些個尋舊仇的小九九。
倘使事情就這么過去,充其量不過是個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尷尬同學(xué)會。
當然,甚至勉強還可以讓徐程程回答一下“訂婚宴上,老公一直盯著同學(xué)看是什么體驗”這種問題,也不失為一種收獲。
只是。
對方顯然不是非常能理解“見好就收”這四個字背后的人生哲理。
晚飯后,一群人分成兩批上了電梯,陳昭看著自己被人親熱挽住的手臂和徑直向下的樓梯數(shù)字,聯(lián)想到酒店外頭那塊正逢夏季格外熱鬧的露天泳池,隱隱感到不妙。
——這里大部分人應(yīng)該都知道,她并不會游泳。
從小到大就是個旱鴨子,班級組織游泳課永遠跟老師犟著不肯沾水,還為此被記過警告,即便如此,也沒能克服小時候留下的心理陰影,堅決不上游泳課。
“陳昭,這都這么久沒見了,我們都說要弄點娛樂活動,正好這邊的室外游泳池開放,jacky包了一晚上給我們玩,”徐程程和另外一個同學(xué)一左一右,鉗住她的手臂,“知道你怕水,你就坐在這邊看看吧,可千萬別提前走了,那多掃興啊。”
陳昭:“……”
她沉默地在太陽椅上落座,看著那十來個男男女女先后換好泳裝出來,跳進泳池的水花濺得老遠,歡聲笑語,你潑我,我潑你。
只有她一個坐在泳池中央過道,像是個供人參觀的——
她的肩膀倏而被人輕輕一拍。
陳昭挑了挑眉,回過頭。
剛才席間對她至少目送過十回秋波的男人不知何時坐到她身邊,一邊刻意挺直背、露出那艱難擠出的四塊腹肌,一邊滿面笑容、遞來一杯顏色漂亮的bloody mary雞尾酒。
“我叫杜思特,也在恒成地產(chǎn)部上班,說起來,我們還算是同事,”說話間,他抬手示意自己手里的酒,“你不能游泳是嗎在這里看著也無聊,難得有機會聚一聚,陳小姐,有沒有興趣,一起喝一杯”
如果沒看錯的話,似乎蠻多人注意著這邊。
陳昭眼角余光瞄過幾個不小心露餡的老同學(xué),單手撐著下巴,似笑非笑,看向杜思特手里那杯酒。
真真是每個人都唯恐自己不喝似的。
她于是粲然一笑,從人手里接過酒杯,“當然了,都是同事,這點面子我怎么會不給。”
話音落下,她仰頭,將那酒一飲而盡,灌入腹中。
地西畔——也就是安定片,那種熟悉的苦味在唇齒碾磨的瞬間就被她察覺,倒還依舊不動聲色,只裝作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樣撐住臉頰,沖人一笑。
“你這酒還蠻沖的,怎么喝的我暈乎乎的”
杜思特的手試探性地攬上她的腰肢。
“怎么會你是不是不怎么喝酒,這么快就醉了”
陳昭也不把他的手打開,笑容愈發(fā)動人,聲音里發(fā)著抖,嬌嬌兒一般顫巍巍道:“我覺得軟綿綿的,你、要……能不能送我回家”
四周的聲音一時都靜了。
隱約只能聽到幾個不明就里的同學(xué)竊竊私語——至于那幾個早跟她有仇,對事心知肚明的“好朋友”,自然是悶笑聲更多。</p>
杜思特連忙扶起她,一手攬腰,一手握肩,沒走出兩步,陳昭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連聲道:“我還沒跟程程說再見呢,先扶我過去跟她說兩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