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然仿佛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 記憶的最后,只記得那句【時空修正機制】在耳邊反反復(fù)復(fù)重復(fù)許多遍,也終究沒有后文。
還沒來得及沒聽清細節(jié),她卻忽而失了渾身力氣, 向后栽倒。
“梁然?”
有人將她擁入懷里。
他們貼的這樣近,耳邊的呼喚聲卻依舊逐漸遠去。
“梁然,怎么了,我?guī)恪?
在一切聲音失卻的瞬間,她那朦朧意識仿佛也跟著陷入一團不斷下陷的軟乎棉花里, 身體越來越沉,越來越——
【嗤】。
有如燈盞忽亮,刺得她眼皮一抖。
迷茫著嘗試睜開眼, 卻只見撲面而來的白熾燈光, 晃得雙眼生疼,等到回過神來打量四周, 才發(fā)現(xiàn)她不知何時,
竟就那樣呆呆笨笨地站在一張陌生的病床前。
嘈雜的六人間,不時有旁人家屬來來去去, 唯獨這一床冷清得很。
臉色慘白的女人躺在病床上,手上還掛著吊瓶,不言不語;病床邊抱著孩子的老人面帶喜色, 不住掂量哄鬧著懷中啼哭不已的初生兒,
幾次湊到病床前,又被女人冷冰冰的神色無言間推拒回來。
“玉蘭, 來看看,看這孩子,長得多好,看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哎喲,還哭呢,小可憐樣的。”
還正茫然著,驚醒她混沌神思的,就是這么陡然一聲熱切招呼。
“取個什么名字好?”
幾次逢著女人的冷眼相對,老人也不氣餒,只在一旁兀自咕咕噥噥,和初來這人世間的小嬰兒絮絮說著話,“好嘛,媽媽累了,那外婆給想想,外婆給你取好聽的名字,池……池……”
一邊說,眼神依舊又一邊往女人那頭瞟,咕噥著:“玉蘭啊,你說,叫什么好?別擺著副喪氣臉嘛,孩子是大人的福氣,是池陽對不起你,跟這孩子有什么關(guān)系,你別對他撒氣嘛。”
女人沒接話。
老人于是再接再厲,嘗試著,又一次抱著懷里的孩子走近病床邊,雙手一遞——
“別把他抱過來!”
女人卻終于對老人鍥而不舍的試圖親近喪失耐心,倏而低吼出聲,“取什么名字?!媽,你以為他真養(yǎng)在咱們家嗎,我還得嫁人,還得過日子……找個時候把他送孤兒院去就是了!”
說話間,視線瞥過不知何時停了啼哭聲、眼皮耷拉的小嬰兒。
她頓了頓,卻最終也只是別過臉去,冷聲一句:“非要取名字,那就叫池撿,撿來的撿……打哪來扔哪去,別招我煩!”
梁然怔了怔。
剛才還魂游天外的種種茫然神思,都在這冷冰冰一句話落地時盡數(shù)回籠。
池……撿?
這孩子是池戩?
她正要轉(zhuǎn)身,走到那老人身邊好好瞧他一眼,眼前光景倏而又風(fēng)云變幻,驚得她一個趔趄,險些直直摔倒在陡然出現(xiàn)的柜臺——
嗯……?
她看著自己直接穿過了柜臺的右手。
好半天,終于遲遲反應(yīng)過來:看來這摔不摔是無所謂了,眼下自己就跟個鬼似的,誰也注意不了,什么東西都碰不到。
做夢,鐵定是在做夢了。
柜臺一旁,身著警服的中年婦女雖沒注意到她的冒冒失失,卻還抱著個保溫杯,正細細打量著眼前這抱著孩子、瘦弱矮小的白發(fā)老人。
“老人家,就你啊?孩子父母沒過來?”
“孩子媽工作忙,單親家庭,同志,體諒一下,”老人賠了個笑臉,從隨身帶著的布兜包里掏出一摞復(fù)印件,“出生證明,身份證,戶口本,這個、這個結(jié)婚證,我都帶著呢,幫我們娃娃上個戶口,您看看,還缺什么。”
那廂,老人還在和負責辦戶口的女警絮絮叨叨交代經(jīng)過,終于回過神來的梁然,倒是得以繞開一步,湊到老人跟前,逗弄著她懷里不哭不鬧的小嬰兒。
可惜,不管她怎么晃動著手來試圖勾起他的注意力,這孩子除了偶爾嘬嘬手指,連眼珠兒也不怎么挪轉(zhuǎn),瞧著總呆笨得很。
一點也不像池戩。
她想,皺巴巴的,黑乎乎的,瞧著還不及池戩一個手指好看。
好半天,女警終于被老人磨得受不住,服了個軟。
“行吧,那你先登記,孩子的名字是——我看看你寫的,池撿?撿東西的撿?”
隨口一問,倒讓老人家鬧了個大紅臉。
“不、不是,可能是我記錯了,我想想,呃,這……”
老人有些不知所措,只得不住摩挲著布兜發(fā)白的邊緣,眼見著對方臉色生疑,只得實話實說,嘟囔著:“其實、其實孩子命苦,我們也沒什么文化,不會取名,撿字是他媽媽隨口念叨的,我總想給他改一個,又想不到好的,警察同志,我吧、我也沒主意,撿字肯定是不好,那要不您給想、想一個?”
這名字也起得忒草率了些。
可說到底,老人那滿面的焦急和局促卻也不像是裝的。
看遍人情冷暖,女警心里頭也有底,瞥了老人一眼,遲疑片刻,末了,還是從抽屜底下翻出本破舊泛黃的新華字典來。
好半天,指著那字典一處,“老人家,你看看,戩字怎么樣?”
池戩。
“楊戩的戩啊?我瞅瞅,怎么寫,哎呀,好,好,比撿字好……別別、別急!我抄下來呢,我學(xué)學(xué)怎么寫,”說話間,老人一手攔住女警,復(fù)又低頭,逗弄著懷里安安靜靜的小嬰兒,“哎喲,我們阿戩,有新名字了,開不開心?”
梁然就站在她身邊,瞧見那丑不拉幾的“池戩”方才還僵著個小腦袋,外婆的手指伸到面前,那皺巴巴、又營養(yǎng)不良似的干瘦小臉上,卻驀地咧開個傻兮兮的笑。
“阿戩啊,我們阿戩。”
不過這么一句。
牙還沒長齊的孩子,就這樣抱著外婆的手指,“咯咯”的笑出聲來,
“……”
怪可愛的,她這時終于不想笑池戩丑了,只是靜靜看著那相依為命的祖孫倆,心頭翻覆著復(fù)雜情緒,無從出口。
下一秒,周遭的環(huán)境又一次如翻頁般驟然變化。
這次卻不再有長時間的停頓,只如走馬觀花般,讓她看遍了池戩的短短半生。
她看見,不過還是個嬰兒的池戩好幾次被偷偷丟出家門,看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外婆打著手電筒沿路找他,一聲又一聲的喊:“阿戩啊,我們阿戩!聽到外婆的聲音你就哭一哭,阿戩啊——”
可這孩子從來不哭,永遠都是安安靜靜的,被丟在路邊也好,凍得通紅被撿回家也好,甚至被親生母親嘲諷一句“命硬得很”,也都從來不哭不鬧,好像天生就知道自己是被嫌棄的那一個似的。
“阿戩啊,”只有外婆會哄他,“生在這世上,只要還有一口氣,什么事過不去啊,不哭是好事,不哭就不哭吧,外婆知道你的苦……我們阿戩啊,怎么這么乖?”
那低聲的安慰說完,她又看見眼前光景變換:穿著紅嫁衣的趙玉蘭嫁給了王軍,一家人坐著借來的婚車搬進正則村。
池戩和外婆被分到柴房隔壁的廂屋,四面透風(fēng),沒住了幾天,還是個孩子的他終于感冒,一夜間發(fā)燒到三十九度六。
這一夜,人人都盼著他趕緊去死,也好家中少碗米飯,是外婆背著他,黑燈瞎火,從虞山摸到市里,哭著掏一打毛票求醫(yī)生救救他。
病床上,瞧著不過七八歲的男孩側(cè)過頭來,空洞洞的眼神盯著老人家滿頭華發(fā),不知何時,眼里竟蓄滿了淚。
他問外婆:“我不想活,人為什么非得要活?”
外婆笑笑,爬滿皺紋的臉上,盡是歲月風(fēng)霜蜿蜒痕跡。
可老人只是撫過他額間碎發(fā),喃喃著說:“阿戩啊,活都沒活夠,想什么死呢。”
他固執(zhí)著:“我死了才好,死了才能讓人安心。”
“傻孩子,”外婆敲了敲他腦門,“你怎么知道,會不會還有個人在未來等著你,要你活著,她才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