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廂,梁自成還沒搭話,倒是辛麗的嗚咽聲傳到耳邊。
梁然眉心一蹙,心頭隱隱感覺不妙。
果不其然,梁自成在電話那頭沉默片刻,倏而撂給她一句:“如果你非要跟秦家人在一起,爸爸也管不了你。”
“我……”
梁自成搶在她前頭,痛心疾首:“你辛麗阿姨跟我聊了很久,這幾年,是我管你太多,現(xiàn)在你滿心都想著叛逆,爸爸給你打了一百多個電話,你一個都不接,明知道我和秦家鬧僵了,還非要用秦四的手機跟爸爸聯(lián)系,非要去參加秦家的家宴,你說,你不是為了氣我,是為了什么呢?然然,爸爸很愛你,但也真的對你很失望。”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聽著梁自成長篇大論,辛麗那仿佛背景音一般的哭聲像是一把刀往她傷口上戳,一捅一個洞。
“……”
好笑的是,她曾經(jīng)天真的以為,梁自成和秦家是不一樣的。
梁自成是個負心漢,是個壞丈夫,卻從來不太算是個徹底的壞爸爸,雖然她出于母親的心結和對辛麗的憎恨,幾年來從沒給過梁自成好臉色,可梁自成畢竟一直恪守底線,愛護著她,也算是她一直以來的退路。
但今天——今天。
這個改變讓她措手不及,甚至大腦遲遲給不出精準的判斷,只能憑著簡單的直覺擠出一句:“直說吧,梁自成,你什么意思?”
“……然然,你呆在秦家吧,想待多久待多久,爸爸睡了。”
話音落下,電話被霍然掛斷。
滴滴聲不住傳到耳邊,而梁然面無表情,深呼吸過后,對著那掛線聲,依舊微微放大音量“接話”:“好,那你不用到門口,這邊車多,到山腳那塊停車坪等我就行,我過會兒就下來。好,我會注意安全,你也是,拜拜。”
說完,便兩手合圍,裝模作樣地劃動頁面上并不存在的掛斷紅鍵,里子面子都做全。
把手機還給秦四過后,也不多話,只匆匆拂開人群,跑到宴會廳后頭的小茶廳,拎起自己一早放在這的小書包背上肩膀。
再回到秦家人面前時,開口便是早早醞釀好的一句:“我爸馬上就過來接我了,外公外婆,我還是先下山,這邊半山區(qū)夜路……”
“我送你吧,”還沒說完,秦四便搶先一步打斷,“送你下山,你一個人太危險了。但你至少吃點什么東西墊墊肚子再走,你身體又不好,忙著招呼客人,一晚上沒怎么吃過東西,別回家路上餓暈了,到時候姑爸又有意見。”
“不用了,我——”
“是啊,”她話沒說完,不怎么說話的外公卻竟也在這時搭腔,不等她再反應,隨便伸手一指,便點了正在收拾酒桌的楚眉,做了個拇指向右擺弄的手勢,“你,去端點熱乎的湯水過來,給小六嘗嘗。”
梁然:“……”
真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她被幾個人按著肩膀,左右推搡兩下,當即明白局勢,便索性不再推脫,僵直著坐在了宴會廳角落那皮質沙發(fā)上。
不多時,一碟精致的奶油濃湯和意面便被端上小茶幾,梁然被一群人圍在中央,嘗也不放心,不嘗又——又被一群人看得瘆得慌。
末了,還是試探性地輕抿一口,感覺到?jīng)]什么奇怪反應,這才復又挑了兩口意面,慢悠悠嚼吞下肚。
一下,兩下。
在外公外婆滿意的視線里——有種奇怪的火燒火燎感覺,開始從小腹蔓上喉口。
“我試點味道就好,你去備車吧,四哥,”末了,放下碗筷,梁然起身,“我去上個廁所就出來。”
說完,便背著書包往洗手間走。
轉身把門一鎖,確認門把牢固,她又把洗手間里的洗衣筐和銀質置衣架小心挪動,將門死死堵牢,只剩下最后一個墊腳凳,搬到離地足有約莫一米來高的通氣窗下。
開什么玩笑,原本以為多少還有梁自成這條退路,自己想著兩邊兼顧不撕破臉,結果秦家人這是急著要動手了,怎么可能再讓秦四送自己回家!
關鍵時刻,不行也得咬牙上了。
梁然竭力踮起腳尖,夠住一根窗欄。
無奈腹中那種灼燒的感覺愈發(fā)明顯,攪得她大腦發(fā)漲,整個人頭重腳輕似的,好不容易接連扒上窗欄的左右手也跟著痛得微微發(fā)顫。
“你行的,梁然……”
她只得喃喃著安慰自己,心里一發(fā)狠,猛地一蹬那墊腳凳,雙手使力支撐身體,手腳并用,攀上窗沿。
來不及松口氣,她正要站穩(wěn),卻不料身體一歪斜,肩膀上的背帶又驀地一滑,連帶著本就發(fā)顫的左手登時失力——!
“呃!”
她先一步痛呼出聲,預想中的疼痛卻并沒到來。
眼角余光撕裂般黑影閃過,下一秒,取而代之的,便是重心失卻后的猛地一栽,觸地之際,又被人伸手一攬,繼而穩(wěn)穩(wěn)雙手環(huán)抱,男人微微弓身,恰與她肩頸相抵。
鼻尖松煙淡香縈繞,耳邊甚至聽得人平緩呼吸。
“……”
愣愣間睜眼環(huán)顧,梁然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眼下狀況,卻先雙腳穩(wěn)穩(wěn)落了地。
下意識側過臉,她看向他攥住自己手臂的纖長手指,又莫名覺得有些眼熟。
“你怎么會在……”
“閉眼。”
男人話音沉沉,長睫低斂,回避著她的打量,打斷她說話倒是毫不猶豫。
梁然嘴角一抽,一邊揉著愈發(fā)生痛的小腹,一邊仰頭看人:“啊?”
或許是話里的疑惑不滿太過明顯,他頓了頓,竟還真的放緩了語氣,重復一遍:“可不可以……閉眼?”
這惜字如金的幾個字加的有點笨拙,卻又莫名其妙,怪可愛的。
如果不是下一秒,門外便傳來敲門聲,接連幾句喊著“阿然,怎么還沒出來”、“我們用鑰匙開門了”,這小小的閉眼“請求”,指不定還能把而今滿頭大汗的梁然逗笑。
她霍然回頭,來不及顧及什么閉眼不閉眼,只指著窗臺,用氣聲說著:“不行了,你幫我搭把手,讓我爬過——”
話沒說完。
如竹節(jié)纖長的手指不容推拒般覆上她眼瞼,那觸覺冰涼,連指縫亦不透半點殘光。
梁然只聽得耳邊“撕拉”一聲,仿佛某種布料被生生扯碎,繼而腰肢便被人輕輕一攬,身體憑空躍起,又深深墜落!
她聽見破門而入的一聲巨響,聽見一群人如無頭蒼蠅般左右亂晃的腳步,又逐漸遠去;
也聽見似乎不遠處的二層閣樓,有某種小獸嗚咽的痛哭聲,夾雜其間的,是秦麗暴怒的厲聲呵斥,反反復復重復著“養(yǎng)你有什么用”。
一切都清楚而后朦朧。
自始至終,最最清晰的,只有身邊這奇怪男人幾乎在這空間中輕不可聞的呼吸聲。
以及皮膚相觸的地方,切身感受到的——對方體溫幾乎一瞬之間降至冰點,攥住自己右臂的手指甚至好似長出一層薄薄冰渣,但凡挪動,便傳來剮蹭般疼痛。
她恍神間,驀地被這痛意驚醒,驀地掙扎著去掰男人覆在自己眼前的手指!
“你是什么人,我……”
“別動,”依舊是言簡意賅,不知為何,這次稍稍停頓過后,卻還補上一句,“這里暫時還不適合讓你看,一不小心就會……抓緊我。”
話音剛落,便聽得耳邊有如上次穿越回程時的【呲】聲細響,接連數(shù)下。
等到回過神來,雙腳已然再次落地,眼前手指撤開。
她不斷適應著眼前的光線,頻繁眨眼,依舊分辨良久,才認出原來是自己的房間。
因為她一貫的要求,但凡她不在家睡覺,一定是要保證窗門緊閉,四面無口。
也因此,毫無疑問的,現(xiàn)在她和他就這樣站在一個……渾然天成的密室中。
一時無話。
男人被口罩嚴防死守遮住的大半張臉叫人看不透表情。
但她基本依舊可以確認,這個男人,大概是眼下她所能接觸的所有“奇人異士”中,能力最頂尖的一個。
空間穿梭,瞬間移動?
所謂的超科學事件近在眼前,而對方依舊一副波瀾不驚面孔,絲毫沒有想要炫耀,又或是向她解釋的意思。
想到這,梁然把自己的粉色書包隨手一扔,慢吞吞揉著腹部,跌坐在床上。
半晌,方才仰起頭,問了一句相當之常規(guī)的:“你是誰?”
“……”
對方也相當常規(guī)的選擇不回答。
“可不可以卸了假發(fā),脫了口罩?”
男人搖了搖頭,“現(xiàn)在不能。”
“不看就不看吧,”反正我也拿你沒辦法,她腹誹,又追問:“那我們……認不認識?你好像很照顧我。”
他不回答了。
退后幾步,拉開窗栓,冷風從霍然打開的窗縫間涌入,一時間,他那未曾扣緊的黑色西裝衣角翻飛,似乎下一秒,只消縱身一躍,就要被她問得“畏罪潛逃”似的,
她想到那畫面便笑,笑到一半,腹中的灼燒痛感卻變作絞痛重新陣陣襲來,額上霎時間爬滿汗意。
可機會難得。
是故,依舊強撐著,她只是微微放輕聲音:“最后一個問題,我想問你,知不知道秦家有什么計劃,在那個計劃里,我扮演著什么角色……會不會死?”說話間,她沖他笑了笑,指指肚子,“好像現(xiàn)在一樣,我感覺我痛到快要死——”
“你不會死。”
這好像是他們的對話里,她最最清楚聽到的一句,低沉而略顯嘶啞。
男人走近她面前,輕而又輕地,拂過她頭頂發(fā)旋,腹中的劇痛當即猶如一根被抽走的紅線,霎時間,在他掌心被碾成粉末,揚作飛灰。
他在她面前微微蹲下身來,與她平視,眉心緊蹙,仿佛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可他說:“你會活得很好,梁然。”
“……啊?”
男人沒有解釋,只伸手,輕輕把她鬢邊被風吹亂的鬢發(fā)別到耳后。
梁然看見他被口罩遮住的下半張臉,似乎隱隱有微笑的痕跡,卻看不分明究竟。
仿佛無從說起般永帶隔閡。
在困意襲來之前,只聽得最后一句落在耳邊,溫柔彌堅。
“記住啊,阿然。”
——往前跑……別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