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師叔在高臺上不緊不慢地念著。這聲音在涼夜里催人入眠,可遇上這樣沒有山風的熱天,已經(jīng)是能到致人昏厥的地步了。
商沉心如止水,自然不覺有異,站在人群里的幾個修為低的弟子受不住,腳底虛浮,眼看便是東倒西歪。
只不過他們卻不敢。
就算中了毒口鼻眼都在流血都不能暈,十年一次的弟子試煉,就是今日。
御虛道的試煉是大事,因試煉之地在見鶴山,又名“見鶴”。試煉得成,從此便可平步青云,拜師、封道號、入瑤山、賜法器,與眾師叔師伯平起平坐,列入御虛道內(nèi)室弟子名錄,從此真正踏上修煉之路。試煉不成,你便是個無人放在眼里的小人物,出了門派也不會有人多看你一眼,只是個為人打雜清掃的無名之輩。
這些人,如今便站在臺下,沒有輩份排名、沒有道號,師兄師弟燉雜燴隨便亂叫,在弟子中占了十中之九,是御虛道的外門弟子。
眼下正是平和盛世,凡間求仙求道的也多,南朝皇帝自立道號之后,一時間開山立派蔚然成風,不管是哪里的小土丘,都有道長開觀布道,坐收弟子。御虛道歷史悠久,名聲鼎盛,自然少不得人前來相投,就算閉門自掃門前雪,也擋不住跋山涉水而來的求道者,于是發(fā)了告示,近年不再收弟子。
即便如此,幾年之中仍舊擠進來七八十人。
這些外門弟子來歷不一,有些是弟子們下山因緣救上來的,有些是靠門路求著來的,有些是在山門跪上七日七夜,滴水不進奄奄一息,師叔們實在看不下去,開門放進來的。
可仙根何等難尋,進來了又能如何這十年一次的試煉,歷年也不過只有寥寥幾人能過而已。
而這幾人中,山下來的弟子最多只有三兩個。
山下來的弟子占了七八成,平時除了修煉,便是管著宮里的打掃庭除、內(nèi)外干凈。其余的,是商沉這樣的仙家子。
生于仙門,長于仙門,自小耳濡目染,三歲便已啟蒙。依照祖師爺?shù)挠栐挘潜闶牵骸坝谐删土瞬皇悄銈兊墓冢瑳]成就了卻一定被人恥笑。”
凡間的弟子上山晚,啟蒙也遲,比他們落了下風。出身和境遇不同,互相看著便覺不順眼,你覺得我養(yǎng)尊處優(yōu),我覺得你爭強好勝,外面看起來雖和諧,其實私底下明爭暗斗,由來已久。
“商沉。” 甄師叔在高臺上喚他的名字。
商沉在心里暗道一聲又是我,徐徐而起,謙遜落在高臺之上:“師叔有何事”
“幫我分出去。” 甄師叔將手中的木質(zhì)盒子遞給他,向弟子們又朗聲說,“盒中有竹簽,竹簽被靈符的水洗過,受傷時一點著便可出境。”
“是。”
剛端著竹簽盒子要走,甄師叔的聲音略略壓低:“晚上來我院里,你連師叔、趙師叔和我要下四國棋,你來湊個數(shù)。”
“…………”
“順便帶點你種的葡萄來。”
“……是。”
商沉垂目,在眾目睽睽之中回到臺下。
只聽高臺上甄師叔又說:“午時山門大開,竹簽上有你們要去的試煉之地,切記不可逞強,及時收手,免得一不小心毀了十年來的根基。記得了么”
“弟子知道。” 臺下齊聲道。
他使個眼色,高臺上幾位長輩飛出來,先一步朝著試煉山而去。歷代試煉都會出事端,不管哪一次,總有幾個弟子要逞強,眼看就要斃命了也不甘心放棄,死不求救。長輩們怕出事,不得不四處巡山,在一旁監(jiān)管著弟子,免得鬧出人命來。
道長們一走,弟子們頓時松動許多,各自擦著汗,魚貫站在商沉的身前等發(fā)竹簽。商沉在弟子中的修為中排名第二,弟子們就算不服也不敢造次,一言不發(fā)地從他手里接過竹簽。
今日試煉,成敗在此一舉。你出身貧寒也罷,沒有人緣也罷,受盡欺辱也罷,但只要你能見鶴,御虛道里從此便沒人敢看低你一眼。反之,你可以蕙質(zhì)蘭心,可以出身高貴,可以眾星捧月,但只要試煉不成,也不過是個笑柄罷了。
面前站過來一個身穿青藍長衣的年輕男子:“商沉。”
這男子個子頗高,眉宇間略有些傲氣,玄紋窄袖,衣著不凡。他從商沉手里抽出一根竹簽,不在意地道:“你父親找你。”
商沉一聽便覺得頭痛:“知道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過是提親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 那男子將竹簽插在腰上,“你早些犧牲了好些,免得又推到我身上。”
“…………“
說話間,后面的弟子已經(jīng)有些等不及,有意無意地低聲抱怨幾聲,好似就要讓他聽見。那男子聞言也不出聲,轉(zhuǎn)過臉看著他們,商沉看不見他的臉色如何,卻見后面的弟子不由自主地噤了聲,又不甘心被人的目光壓著不敢動,雙眉越蹙越緊。
“扶錚,快到正午了。” 商沉道。
那男子慢慢轉(zhuǎn)過臉來,看他一眼,終于揚起頭道:“走了,望你早日喜結(jié)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