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嬈聽得發(fā)愣,倒是寧夫人先反應過來,冷下臉低叱道:“小靜,你胡說什么!”
小靜全然不顧,只抓著寧嬈的手:“姑娘,你還記得嗎當初你生太子難產(chǎn),可是陛下卻先將所有的穩(wěn)婆都攆出了昭陽殿,扔下你一個人出宮,我冒著大雨去太醫(yī)院請?zhí)t(yī),可是那幫太醫(yī)卻全被太后叫了去。當時太后在鴻蒙殿誦經(jīng)祝禱,太醫(yī)們隨侍在側(cè),宵禁一到,端華門關閉,外面的人又如何能進去那時你命懸一線,撐著最后一點力氣讓我去找楚王,楚王冒雨趕來,打傷了端華門的守衛(wèi),令宮門大開,他獨闖鴻蒙殿,這才把太醫(yī)給姑娘拽了回來。”
寧嬈怔怔地她含淚泣訴,頭一陣眩暈,眼前倏然模糊且飛快旋轉(zhuǎn),有淡薄的疏影漸漸在她腦中匯集,一點一點成形……
窗外大雨滂沱,她捂著肚子滿頭冷汗,滴滴落在榻上,濕濡濡的暈開。
眼前之人是年輕稚嫩的江偃,他的聲音哽咽:“阿嬈,宮門都關了,且不說出不去進不來,甬道綿長,從外面請郎中怕你撐不住了。”
他的手握了握,抓住寧嬈的,像是下定了決心:“你等著我,我一定把太醫(yī)給你帶來。”
寧嬈已疼的意識模糊,卻還是觸到了他眼中那一抹決絕的機鋒,心中不安,想要叫住他,可是他身形一晃,已迅速從側(cè)門閃了出去。
接下來就是一片腳步疊蹋的紛雜,有太醫(yī)給她請脈,有宮女進來送熱水,隔著雨幕,忙亂不息。
不知過了多久,嬰兒的啼哭破開了沉悶,讓一切歸于沉寂。
至此往后,再也沒有那夜的倉皇無助和兵荒馬亂,一切安穩(wěn)平和,伴著春雨淅瀝,江璃回來了。
她腦中仿佛有千根針扎下,跌倒在案幾前,小靜和母親慌慌張張地來扶她:“阿嬈,你怎么了……”
她的頭好像要裂開一樣,在痛楚中腦中成形的畫面卻愈加清晰。
江璃抱著一個明黃的襁褓坐在她床邊,將那皸皺的小嬰孩給她看:“阿嬈,你看,這是我們的孩子,是大魏的太子。”
太子她心里的聲音格外清晰:我要一個太子的名分又有什么意思
她躺在榻上,臉色虛白地看著江璃……欲言又止。
寧嬈陷在夢中,看著四年的自己格外上火,恨不得上去揪著自己的耳朵大喊:問他啊!問他為什么把穩(wěn)婆趕走,問他為什么在你生產(chǎn)時丟下你!若是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給他一巴掌,管他是不是皇帝,卯足了勁抽他!
可是……四年前的這個寧嬈只是凝望著江璃沉默了一會兒,以略微沙啞疲倦的聲音說:“景桓,我有些累了,想睡一會兒。”
江璃神情微滯,面上的笑暗淡了幾許,但還是給她掖了被角,溫和地說:“好,那你歇著吧,我把英儒抱走,省的他吵到你。”
他起身,動作極其緩慢,好像在等著寧嬈隨時能叫住他一樣……
可是沒有,寧嬈閉上了眼,宛若玉砌的姣美面龐越發(fā)像雕像,在疊帳挽紗后安謐寧靜,仿佛很快就睡了過去。
江璃走后,她睜開了眼,歪頭怔怔看著他離去的方向,看了許久,不言不語。
再往后便是沸沸揚揚的朝堂公審和給楚王定罪。
夜闖端華門,驚擾先祖安寧,這在大魏開國以來聞所未聞,朝野震驚,罪名自然也小不了。
朝堂之上,在宗親的逼問下,江偃一口咬定是自己喝醉了酒,稀里糊涂闖了端華門,宗正府決議褫奪他的封號,江璃遲遲不定,僵持了一段時間,雙方各自退讓了一步,留下江偃的封號,將他逐出長安,非圣壽春祭不得入長安。
宮中內(nèi)外鮮少有人知道江偃是為了寧嬈才闖下大禍,凡是知道的,也都被江璃清理掉了。
自然也包括去向江偃報信的小靜。
寧嬈將小靜保下來,卻也留不得她,只有將她逐出宮,方能獲一線生機。
這個夢做的極其憋屈,寧嬈悠悠轉(zhuǎn)轉(zhuǎn)地醒來時覺得自己幾乎是被氣醒的。
她捂著頭坐起來,寧夫人忙上前來看:“阿嬈,你沒事吧”
她懵懂地搖了搖頭,小靜已不見了,遂向母親投去疑惑的眼神。
寧夫人嘆道:“我怕出事,畢竟當年是大張旗鼓地將她趕出宮,還是盡早讓她走吧,免得留久了再驚動旁人。”
寧嬈點頭,一股怒意襲上,快速下榻穿鞋,沖著在外面忙活的玄珠和墨珠道:“送我娘回去。”
便頭也不回地往清泉寺江璃的住處去了。
她想過了,回憶起來的情形畢竟含糊混沌,好些事都不明不白的,全然銜接不上,若是就此下定論未免草率。可這事就不是個能含糊的,她非得拽著江璃問個明白。
一腳將廂房的門踢開,里面空空蕩蕩的,江璃獨自一人坐在榻上,面前的案幾上擺了些瓶瓶罐罐,他正拿著其中一只青釉葵瓶仔細端詳。
抬頭,一瞬露出茫然的神色:“阿嬈你怎么來了”
寧嬈負著手進去,她在來的路上想過了,她自失去記憶以后在江璃面前慫慣了,這一番若不拿出點氣勢恐怕他不會跟她說實話。
因此她彎身,掠了一眼案幾上琳瑯漾彩的珍玩,權衡了一下,從江璃手里奪過那個最不起眼的青釉葵瓶,往地上狠狠摔去。
響亮的碎裂聲,震得江璃一怔,茫然地看向地上狼藉的碎瓷片,鳳眸中一瞬閃過無比心疼的神色。
他像被牽了線的皮影,動作僵硬地仰頭看寧嬈,面容極其無辜,視線里充滿了無聲的譴責。
寧嬈叉著腰,惡狠狠地問:“你給我說清楚了,我生英儒的時候你都干什么了把穩(wěn)婆趕走,扔下我自己一個人出了宮,你想干什么要我死嗎”
江璃沉默了一會兒,問:“你又想起這些了嗎”
他的半邊面隱在廂房壁櫥投下的陰翳里,顯得臉色晦暗不明。
“阿嬈,雖然你記不起過去五年的事了,雖然現(xiàn)在的你比之過去莽撞了許多,但我卻認為,現(xiàn)在的你性子極好,起碼有事你會直接來問我,而不是藏在心里,反反復復地折磨自己,也在折磨我。”
江璃抬頭看她,俊逸的面上浮現(xiàn)出溫柔的笑,那笑中帶了一絲嗔責與埋怨:“你怎么會以為我想你死若是沒有了你,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他這般深情的表白倒讓寧嬈無所適從了,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那……那你為什么”
江璃的目光放空,些許恍惚,開始追憶往事。
若要溯本逐源,該疑惑的那個人其實是江璃才對。
從他認識寧嬈的第一天起,他就覺得這姑娘仿佛是為他量身而生,方方面面都與他契合無比。
她總會投他所好,從吃食點心到典籍丹青,如他肚子里的蛔蟲一般。
開始,他以為這是緣分,可相處的久了,她那藏在沉靜嫻熟之下的活潑跳脫,那隱在端莊周全之下的爽朗不羈,甚至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本性稟賦,無一不在告訴他,那所謂的妥帖、契合不過是一張精心描繪的面具,寧嬈戴著它只是為了能處心積慮地接近他。
江璃煩惱過一陣兒,他幼年吃足了苦,少年時苦盡甘來,大權在握卻又不免寢食難安,最忌諱的便是別人對自己的欺瞞,他甚至揣度、試探過寧嬈嫁給他的真實目的,但都不了了之。
別扭了一段時間,他放棄了。
因為他發(fā)現(xiàn),不管是那個戴著面具的寧嬈,還是不經(jīng)意就要露出狐貍尾巴的寧嬈,都已成了他心中不可割舍的部分。
知愛存時,已深入心髓。
她欺瞞他也好,處心積慮接近她也好,就算她將他的忌諱都觸了個遍,只要她是寧嬈,這些都無所謂。
他本以為日子就會這么樣過下去,只要阿嬈將她的秘密藏好了,他便睜只眼閉只眼,就當做不知道。
可這世上并沒有永恒的秘密,特別是阿嬈,那時她還太過年輕,也并沒有練就后來的城府。
乾業(yè)元年二月,先帝陵寢遇洪澇坍塌,墓壁毀損了大半,甚至連棺槨都露了出來。
作為新帝,江璃自然是要追究的。
根據(jù)先帝遺詔,擇址c陵都是他生前最鐘愛的幼子楚王所籌辦,所以楚王江偃首當其中。
雖說他責無旁貸,但帝陵工事龐雜,經(jīng)手的人太多,若要都算在江偃的身上,也確實有失偏頗。
但世事并非只有對與錯,特別當時他初初登基,朝野上下一片動蕩,‘南派’與滟妃余黨依舊劍拔弩張,‘南派’為了徹底打壓滟妃余黨,有意借此時機大做文章扣給江偃一頂慢待帝寢的帽子。
出于本心,江璃心疼這個弟弟,但作為皇帝,他仰仗‘南派’的扶持登上帝位,宣室殿的御座尚未坐穩(wěn),對于‘南派’的意思,他也只能依隨。
就在事情的走向漸漸不利于江偃時,寧嬈猝不及防地摻和了進來。
內(nèi)直司負責當時陵寢所需磚石的采買,一個直接經(jīng)手的內(nèi)侍同昭陽殿的小黃門吃酒,無意中吐露當時得工部侍郎燕栩示意,在磚石的采買上暗做文章,貪了一筆贓款。
小黃門自然稟報了寧嬈,寧嬈暗中指使自己的父親將小黃門的口供公之于眾。三司會審,深入調(diào)查,真相大白,帝寢的坍塌就是磚石偷工減料所致,與楚王沒有干系。
江偃被洗刷了冤屈,燕栩被下獄查辦。
寧嬈以為自己做的隱蔽,但朝官哪一個不是成了精的狐貍,經(jīng)此一事誰看不出皇后對楚王的回護之心。
這深為‘南派’所忌諱,更讓他們忌諱的是寧嬈做為皇后,已有了五個月的身孕。
肚子里的孩子若是個男孩兒,便是嫡長子,毋庸置疑是要被封為太子的。
太子的母親跟楚王牽扯不清,又如何能被‘南派’所容忍
那些時日江璃的心情很陰沉,他察覺到了寧嬈和江偃之間似有若無的攀連,也感受到了寧嬈對江偃的袒護,惱恨、嫉妒……種種如同生了根的細芽,無意識地在心中長成了枝葉繁茂的大樹。
他決心試探一下寧嬈。
新羅進貢了一方堯山美玉,江璃命人打磨成了玉枕,贈給寧嬈。
寧嬈這一年多見慣了價值連城的寶物,并不覺有什么稀罕,從江璃的手中接過隨手放到榻上,便不再看一眼。
江璃和緩一笑,坐在她身邊,攬住她的肩膀道:“這玉枕雖然沒什么稀奇,但是卻有一個名典。”
寧嬈將胳膊搭在江璃的肩上,趴在上面,朝他脖頸間吹熱氣,姿態(tài)親昵,軟語問:“什么名典啊”
他摟著這般乖巧、依賴他的小妻子,有一陣的猶豫,但還是狠下心道:“宓妃留枕魏王才。”
說完,緊凝著寧嬈的臉。
她臉上甜膩的笑容倏然僵住,低垂著眸光,睫羽顫抖,原本極自然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也變得無所適從,握住又張開,他覆在上面,果然觸了一手的冷汗。
兩人緘默許久,久到江璃覺得她會和他說些什么時,她終于抬了頭,目光閃躲:“景桓,我有些困了,想睡一會兒。”
江璃定定地看她,看了許久,溫淡地說:“好,你睡吧,我走了。”
他明顯覺得寧嬈像是松了口氣,心底涌上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失望、沮喪亦或是還有些別的,終歸這滋味難受極了,難受到他暗暗發(fā)誓,再也不會去問她什么了……
她為何而來,跟景怡之間有些什么,都隨她,他再也不問了。
他下定決心不再過問,甚至賭氣打算晾寧嬈一段時間,卻又發(fā)現(xiàn)昭陽殿早已預備下的穩(wěn)婆有些不妥。
依照慣例,中宮有孕,是要提前預備下穩(wěn)婆,而穩(wěn)婆則是從各家宗親勛貴中薦上來的。
太醫(yī)照看之余穩(wěn)婆會來看一看胎,估一估生產(chǎn)的月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