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業(yè)五年,戊戌年春,谷雨。
昨夜的雨淅淅瀝瀝一直延伸到今晨,天不亮內(nèi)侍監(jiān)便開始擦拭宣室殿前的丹樨,麻布瀝水,滴滴答答,愈發(fā)襯得宮闈清晨安謐。
在這樣悄靜的氛圍里,一陣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訓(xùn)練有素的內(nèi)侍大多埋頭干著自己的活計,只有幾個年輕的敢抻著頭往外看。
宣室殿大黃門崔阮浩疾步而過,在蒙了一層輕薄水霧的青石板上留下一串腳印。
只見他從側(cè)殿小門而入,不住一炷香的時間,大殿正門徐徐敞開,皇帝陛下在眾人擁簇下出了殿門,一路往后宮去了。
一個剛?cè)雽m不久的小內(nèi)侍納罕:“還有半個時辰就要上朝了,陛下怎么這個時候去后宮”
他身旁的內(nèi)侍稍年長些,一臉隱秘,壓低聲音道:“我方才見昭陽殿的宮女在外間徘徊,偷聽了一耳朵,像是皇后娘娘醒了。”
“娘娘這一病也有半個月了,陛下為著鳳體抱恙連停了幾日朝會,朝中老臣都開始有微詞了……”
“我可聽說,娘娘這不是病,是被人所害……”
內(nèi)侍瞪大了眼,溢出些驚訝,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同伴。
渾厚的晨鐘聲伴著朝云破曉散開,值官開始換崗,兩人也息了聲。
薄曦一點點散去,春意彌漫的宮闈深闕被鍍上了斑斕的朝霞,顯得生機(jī)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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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璃前腳邁進(jìn)昭陽殿,迎面飛來一只青瓷花瓶,直撞向他的前額,他身形俐落地側(cè)身躲過,那花瓶幾乎是擦著他的鼻翼飛出去,撞上玄關(guān)處的影壁,一聲脆響,摔得七零八落。
崔阮浩捏著蘭花指捂住胸口,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尖著嗓子朝殿內(nèi)叱道:“哪個不長眼的敢冒犯圣駕,不想活了都”
宮女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迤邐跪了一地,江璃皺著眉掃了她們一眼,問:“怎么回事”
宮女怯怯地縮了縮頭,低聲道:“娘娘醒了就一直說要回家,奴婢怎么勸都不聽,玄珠姑姑讓奴將國丈寧大人請過來,在里面勸著,娘娘似乎有些激動……”
江璃眼中掠過一抹沉光,繞過宮女往內(nèi)殿去。
羅帳垂著,虛虛掩映著燃了一夜的燭臺,從里面?zhèn)鞒鰧帇颇羌饧?xì)的嗓音。
“我要回家!我不要在這里……”
江璃皺眉,面容不自覺沉冷下來。
寧輝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在諄諄勸著女兒什么,可寧嬈很不耐煩,撩開帳子,穿著褻衣就要往外跑。
江璃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鳳眸中蘊著怒氣,沉聲道:“身體剛好,你又在胡鬧什么”
他以為憑寧嬈的脾氣鐵定是要將箍住她的手一把甩開,因此胳膊蓄力,暗中注滿了力道。
可……寧嬈沒有掙脫,或許是忘了掙脫,只是半仰了頭,看著他。
在觸到她投過來的視線瞬間,江璃一怔。
他從未在她的眼中看到過這樣的神色,清靈澄澈的眸子里透出冷淡、疏離、困惑又含著隱隱的抗拒。
寧嬈愣了又愣,恍然回神,一邊去掰江璃的手,一邊不滿道:“你又是誰啊,拽著我干什么”
他是誰江璃臉上稍聚斂起來關(guān)切之意頃刻消散,臉頰緊繃,透出些陰騭凜寒。
可寧嬈絲毫無覺,反倒被他玄衣c裳上刺著的蟠縭龍紋所吸引,睜大了一雙明眸仔細(xì)端看,嘟囔:“這是龍袍啊,那你不就是……”
她復(fù)又抬頭看了眼陰云罩頂?shù)慕ВЩ蟮負(fù)u了搖頭:“不對啊,這也太年輕了,不是說皇帝陛下纏綿病榻,時日無多,才急著要給太子選妃……”
江璃探究地盯著她,徹底被她搞糊涂了。
要說她是在跟他賭氣,故意惹他生氣,才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說,可她的樣子看上去又是那么一本正經(jīng),全然不像信口胡謅的樣子。
他看向?qū)帇粕砗蟮膶庉x,只見他的岳丈輕微地嘆了口氣,端袖道:“陛下,恐怕還得再勞煩太醫(yī)來一趟,皇后的腦子好像出了點問題。”
……
太醫(yī)來了,反反復(fù)復(fù)診斷了數(shù)個時辰,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皇后身中的惑心毒雖然解了大半,但留下了后遺癥,就是遺失了一些記憶。
以目前的情況來推測,她大概是將過去五年的事全忘了。因為她一直聲稱自己今年十五,待字閨中……
江璃盯著太醫(yī)看了半天,把幾個老太醫(yī)看得都低下了頭,恨不得將腦袋全塞進(jìn)地縫里,這才將視線收回來,投向?qū)帇啤?
隔著十幾丈的距離,一簾珠光影昧,見她對著一直跟她講道理的寧輝翻白眼,嘴里嘀咕:“爹,你別開玩笑了,你說我是皇后,你怎么不說我是王母娘娘呢,咱們快回家吃飯吧,娘該等急了……”
侍立在側(cè)的崔阮浩連同昭陽殿的掌事姑姑玄珠和幾個小宮女互相遞了好幾遍眼色,各個都在心里嘆服,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竟然還有這種后遺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