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城東唯瀾園寥寥燈火與之抗衡。
偏廳內(nèi),一名疏眉朗目的黑袍少年郎來回踱步。。
一見阮時意和于嫻相攜而入,左右看并無外人,他拱手執(zhí)禮:“祖母,于嬤嬤。”
阮時意凝視長孫徐晟,笑意自嘴角蔓延至眉梢:“好孩子,用膳沒瞧著……好像瘦了些”
說罷,她轉(zhuǎn)頭吩咐于嫻:“去讓丫頭把雞湯端來。”
徐晟始終不適應慈祥祖母換了小姑娘的嬌俏面容,訕笑道:“謝祖母關(guān)心,晟兒道上吃過了。這是父親的信,請您過目。”
阮時意大致猜出所為何事,展信一觀,果真如是。
“徐太夫人”離世三月,首輔徐明禮丁憂,朝中人事調(diào)動,推行一年的新政屢次受阻,竟有四分之一遭到削弱,乃至廢止。
皇帝醉心書畫,歷來將政務交托于內(nèi)閣大學士商議,對此局勢大為窩火,再一次奪情,下令徐明禮即刻重回內(nèi)閣,不得有誤。
此前徐明禮多番推辭,但這一回,他隱約摸出敵對勢力的線索,也覺再不回朝,過往辛苦打下的根基必將動搖,遂與阮時意商量,先遵圣命,后作定奪。
阮時意早為他們無端遭受的委屈而心疼,自是無異議。
當徐晟品嘗人參燉雞的鮮湯時,她認真核實徐明禮起復后的細節(jié),又問及外孫女賀若秋澄的情況。
畢竟,那孩子為鄰國公主,出身嬌貴,貿(mào)然長居山上陋室,怕是承受不了艱苦條件。
徐晟面有難色:“爹爹、二叔、我娘和我半點不敢泄露您的事兒,秋澄那丫頭蒙在鼓里,仍為當時沒參加媛媛的婚宴、未能見您最后一面而耿耿于懷,茶飯不思,消瘦不少……要不,告訴她”
阮時意嘆了口氣:“連你二嬸、三個堂弟都不知情……能瞞則瞞。”
可她的確很想見見外孫女。
當年秋澄五歲時隨徐家親戚來京,初見阮時意,曾天真地宣稱――外婆,您知道嗎我最像母親的,不是外貌,而是脾氣,我們都愛跟自己的娘過不去,所以她越是跟您鬧,我就越要跟您親。
阮時意哭笑不得,沒想到一語成讖,秋澄此后每年不惜長途跋涉來京,承歡膝下,與她建立深厚情誼。
她不光予以外祖母的慈愛,更連同那份無處可托的母女之愛,也一并給予秋澄。
眼下可愛的小人兒近在咫尺,既不得見,也不能認,真叫她發(fā)愁。
徐晟當然懂她的心,軟言撫慰一番,提議道:“那丫頭往昔不是老嚷嚷著要學畫么不如……讓她到書畫院陪您”
“這……”
書畫院就那么一點兒大,上有阮思彥,旁有徐赫,再把秋澄這小公主攪和進來,她這“阮姑娘”只怕會吸引更多目光。
徐晟看出她的遲疑,頓時了悟:“五舅公極少去書畫院,您避著便是!”
阮時意內(nèi)心糾結(jié)萬分,最終未應允。
她總不能告知長孫――孩子啊,不止你五舅公,你那“英年早逝”的祖父也在那兒!他看上去只比你大幾歲,今兒還躲在角落里哭唧唧呢!
要是傳入兩兒子耳中,管他首輔、首富,都得崩潰!
再三叮囑徐晟行事謹慎,阮時意依依不舍與之道別,目送他翻墻躍出,方獨自回書房。
攤開案頭賬簿,她一手提筆勾畫,一手撥打算盤珠子,卻連連算錯好幾回。
有外人在旁時,她并未多想;一旦獨處,心湖免不了微起漣漪。
徐赫那兩聲“阮阮”,猶在她腦海中盤旋不去。
自他走后,再無人那樣喚過她。
經(jīng)今日之事,她意識到,情況與猜測的不同。
他對她似乎……尚有余情
在外呆了幾十年,一把年紀,居然對她這老太婆念念不忘
匪夷所思!
既然他在明,她在暗,不妨先觀察一段時間,再作定論。
雖說“暗中觀察”徐赫的舉動,但面對長子一家回城,阮時意免不了又操持老母親的心,親與于嫻提前回徐府作安排。
再回書畫院,已是三天之后。
是日,她如往常早早起床,身穿書畫院提供的月白色罩衣,自備絲絹與熟宣,提著文具匣,慢條斯理走在東苑甬道上,時不時抬手輕捶并不酸澀的后腰。
進入畫室,內(nèi)里窗明幾凈,空無一人。
她剛把東西放下,眼角余光瞥見窗外多了個高大身影,心下猝然一驚。
定睛細看那青灰色長袍的男子,發(fā)束嵌白玉冠,眉目高潔,襯得背后繁花單薄且媚俗。
他右手抱著幾個卷軸,俊朗面容掛笑,閑庭信步行至門邊,又定足不前。
“徐先生”一大早堂而皇之逛進東苑,該不會為了向她打聽“徐太夫人”的“生平往事”吧
“先生早。”阮時意報以禮貌微笑。
“我還道阮姑娘不來了。”徐赫頷首一笑,如冬日暖陽和煦,再無先前的局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