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三娘原本以為, 女人這輩子要依附男人才能活著。
她早年家鄉(xiāng)饑荒,六歲被賣入青樓學(xué)藝,十四歲就已經(jīng)是出名的歌姬, 憑著一張絕艷的臉和出眾的身段, 加上賣藝不賣身的好名聲, 哄得一眾富家子弟為她出錢守身,一直到她碰到王安前, 也沒人敢動她。
直到她碰到王安以前。
王安是個寒酸的落魄書生,也不知怎么的,寫了幾句酸詩就正好觸到了梅三娘的心坎上。書生長相俊美又文質(zhì)彬彬,兩人一拍即合, 纏綿悱惻半年,到了進(jìn)京趕考的時候, 書生沒有路費,于是梅三娘把她剛湊足的贖身的錢全部給了出去,只等書生金榜題名,然后如說好的那樣回來娶她。
她果然等到了書生高中狀元的消息,然而還來不及高興,金科狀元被圣上當(dāng)場賜婚翰林家陳小姐的事就給了她當(dāng)頭一棒。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她當(dāng)晚趁夜翻墻獨自逃出青樓, 也是運氣好, 青樓那夜主屋走水,等梁媽媽注意到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坐著馬車上了京城。
她如愿以償見到了王安, 落魄的書生不再落魄,變成了眾星捧月的狀元郎,梅三娘一路趕來風(fēng)塵仆仆,對方前途無量意氣風(fēng)發(fā),她一時間竟然不敢認(rèn)他。
她不知道王安看到她的時候是什么心情,狀元郎打翻了酒盞,借故離席,嘴里花言巧語哄騙她娶翰林家的小姐不過是皇恩浩蕩圣意難違,對她梅三娘才是一片真心日月可鑒。
可笑梅三娘生在青樓,滿腦子情情愛愛風(fēng)花雪月,幾句話被狀元哄得信了邪,住在了狀元在外的梅園,等著狀元征得同意,抬她回去當(dāng)一房小妾。
在那個年代,她不覺得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不對,還想著到時候要如何跟陳夫人伏小做低,在陳府留給自己留個一席之地。
然后她在她的美夢里睡了過去。那一晚她睡得異常昏沉,以至于梅園起火她也毫無所覺,就這么被活活燒死。
后來王安偶得一副珍貴畫卷,卷如人皮細(xì)化。似乎是為了假惺惺地緬懷舊愛,他把梅三娘畫了上去。或許是畫得太過逼真,梅三娘接著那副畫又醒了過來。
從此變成一抹游魂,在陳家大院整日游蕩。
那天她無措地游蕩到了別院,想再見一次王安。也是在那時候,她見到了王安的妻子,那個翰林學(xué)士家的陳小姐。
陳小姐性子活潑好動,是翰林陳學(xué)士唯一的女兒,打小受寵,陳學(xué)士什么都慣著她,在那樣一個時代,她作為一個嫁了人的深閨婦人,天天不是一身騎裝去馬場騎射,就是男扮女裝整個金陵到處亂逛。
那是梅三娘第一次見到陳小姐。
十六歲的少女穿著紅色騎裝坐在馬背上,無論多少年后梅三娘再次回想起來,腦子里也只有一個詞。
驚為天人。
那張臉不如她艷麗,卻沒有她那樣哀婉愁絲。她的眼睛是亮的,笑容是明媚的,渾身都是鮮活的氣息,讓梅三娘想到小時候家里發(fā)旱饑荒,她在龜裂的田畝中看到了一朵富貴人家趕路時落下的牡丹珠花。
紅色的珠花在灰撲撲的泥土里是那么耀眼,就像陳家小姐在那樣的大環(huán)境里,全身都是梅三娘無法擁有的出眾。
而且重要的是,她看得見她,也不怕她,少女內(nèi)心是柔軟善良的,梅三娘不知為什么,對著陳小姐那雙眼睛,忽然不敢說她到京城的來意了。隨意搪塞了個理由過去,陳小姐也信之不疑,把她帶在身邊,陪她說話解悶,更是同她一起翻閱經(jīng)典古籍,遇到梅三娘看不懂的,還會軟聲細(xì)氣地說給她聽。
梅三娘原想魂魄消散前常伴王安左右,但慢慢地,她開始把目光放在陳小姐身上,她開始忘了她留在陳府的初衷,每天跟著陳家小姐游山玩水,看她騎馬射箭,看她讀書寫字。
后來王安的官越封越大,越過了陳學(xué)士后,他帶著陳小姐出去自立門戶。從那以后,她看到王安夜夜流連煙花柳巷,用曾經(jīng)放在她身上的甜言蜜語去騙更多無知的青樓女子,心灰意冷間又替夜夜獨守空閨的陳小姐不值。
后來,陳小姐忽然體虛病重,請了許多名醫(yī)沒有看好,又去請道士。道士說他們家里有邪祟入侵,夜夜吸取陳小姐生氣才導(dǎo)致她病重。梅三娘無法,只得離開陳府,天大地大,四處流浪,機緣巧合之下得到一本修煉功法,開始踏入鬼修一途。
她是在一次過年時得知那次梅園起火的真相的。
鄰里說是有小孩點炮仗燃到園子才讓園子走水。那小孩后來長大了,跟朋友談到發(fā)家史,在酒桌上說小時候有個書生給了他一大筆銀子讓他把炮仗丟進(jìn)梅園的油桶里,這才有了父母做生意的本錢。
梅三娘得知真相,練功岔氣險些走火入魔。她一路趕回京城要找王安算賬,然后她就看見了坐在王府大門口,抱著膝蓋,穿著里衣,嘴唇發(fā)白的陳小姐。
王府似乎在娶親,張燈結(jié)彩掛了大紅喜字,陳小姐坐在門口,滿臉茫然。
就像梅三娘當(dāng)初剛剛變成鬼魂那樣。
王安妻子翰林院陳學(xué)士獨女難產(chǎn)而死,復(fù)年后,王安娶當(dāng)朝公主為妻。
梅三娘又是驚怒又是心疼,當(dāng)場進(jìn)去掏了那對狗男女的心臟丟在床邊,然后用鮮血淋漓的手牽起已經(jīng)不記得前塵往事的陳小姐。
跟我走。
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她這么說的,之后幾千年也是這么做的。她像當(dāng)初陳小姐對她那樣,教她功法,教她修煉,肆意人間的同時,每每找到王安轉(zhuǎn)世,她都會在陳小姐見到他之前掏出他的心臟泄憤。
她說不清她對陳小姐是什么感情,或許是親情,又或許是別的什么。她想,不管如何,總歸往后幾千幾萬年,她們都會一直呆在一起。
然而,千年之后,陳小姐的魂體開始變得不穩(wěn)定,思緒開始不清醒,記憶也變得紊亂。梅三娘知道,她修為到了瓶頸,沒熬過去,該投胎了。她無法,只能把陳小姐帶到地府將養(yǎng),等幾百年后彼岸花開,讓她帶著彼岸花一起能投個好胎。
她是幾千年的鬼修,就是黑白無常也要讓她幾分薄面,從此陳小姐就在忘川河畔安頓了下來。然梅三娘千防萬防,沒防備住在這最后幾十年,陳小姐跟王安的鬼魂在地府碰了面。
渾渾噩噩的陳小姐被花言巧語哄騙,跳下了忘川,等待千年后,能帶著有關(guān)王安的記憶自然輪回。
她只是離開了那么一會。
她只是離開了那么一會!
男人,男人——
都怪那些男人!
“我要殺光你們,殺光你們——!”
五千年修為的厲鬼,一聲呼和足以使天地色變。
籠罩在坎水鎮(zhèn)周圍的濃霧瞬間變成無數(shù)怨氣,嗚呼哀嚎,嘶聲咆哮,像是千萬人的哭聲一般。黑氣化作鬼首,在女人周身旋轉(zhuǎn)。
梅三娘真氣激蕩,靈力沖出體外直破天際,頭頂霎時烏云密布陰雷滾滾。周圍揚起塵沙,連不遠(yuǎn)處的鎮(zhèn)暴車都被一下卷出十幾米外。
何威龍底盤穩(wěn),沒被吹起來,手下情急抓住了何隊長的腰,腳又被另一個隊員抓住,于是一個接一個地在何威龍身后飛起一條人形長龍。
那手下是個偵察兵,異能就是那雙什么都能看清的眼睛。老遠(yuǎn)看到沙塵風(fēng)暴里的黑衣女人,大驚道:“隊長,那不就是這次遼斎市讓我們幫忙協(xié)助捉拿的龍級嫌疑犯嗎!”
何威龍聽了,大驚。
龍級的嫌疑犯,已經(jīng)是需要出動s級職業(yè)英雄才能解決的地步了。他掏出手機,艱難地開始輸入總部電話。
颶風(fēng)中心,賀茂深時后背靠在一堵厚實的墻上才避免被吹到天上。他不得不屏息再次撐起結(jié)界護(hù)住那些無辜的鎮(zhèn)民。一棟民宿不堪重負(fù)被吹得拔地而起直直朝陳安心面門砸來,賀茂深時下意識想要提醒,就看見青年不閃不避地,民宿砸在他身上就像砸到一塊鐵板,直接被穿出一個人形的窟窿,然后摔到一旁連同地基裂成碎片。
賀茂深時:......
風(fēng)吹得頭發(fā)全部向后,青年整張臉露了出來。他微微瞇著眼,看向梅三娘:“你要送的東西,送出去了嗎”
梅三娘就像聽不見他在說什么一樣,嘴里不斷重復(fù)著那一句話,一頭長發(fā)向后獵獵作響,她出手握爪,猛地向陳安心心口掏來。
快到無法捕捉的動作,就在那只手即將抵達(dá)青年心臟的時候,一只斜里伸出來的手輕易地抓住了梅三娘的手腕,她的動作立刻停滯在原地。
梅三娘難以置信地抬頭,就看到陳安心皺眉看著她,滿臉寫著不贊同。
“無故殺人會被上報到超管局,你不會不知道。”
梅三娘不管不顧,伸出另一只手又要往他天靈蓋拍。陳安心沒有辦法,抬起手掌。
“局長,遼斎市坎水鎮(zhèn)發(fā)現(xiàn)龍級以上嫌疑犯,能力已經(jīng)開始暴動,請求總部支援,請求總部支援,我們快撐——”
風(fēng)暴之中,啪地一聲。
剎那,一道氣流倏地一下劃破小鎮(zhèn)。氣流所過之處風(fēng)暴驟停,烏云散開,不知什么時候升起的太陽掛在山頭,帶著日出時的朝霞,如雨過天晴般落在所有人身上。
不遠(yuǎn)處的廣場,青年收回手,拎著那個女鬼的后領(lǐng)眨眼間來到何威龍面前。
“——不下去了。”
何威龍:“哦,沒事了,局長。”
何威龍:“嗯,掛了,拜拜。”
何隊長按掉電話,看著青年把女鬼丟給他以后就轉(zhuǎn)身停在另一輛被吹得嵌進(jìn)墻里的鎮(zhèn)暴車前,單手抓著車尾燈把車?yán)顺鰜恚€(wěn)穩(wěn)放到地上,從里面抱出一個小嬰兒和小女孩。
陳安心:“乖,沒事了。”
何威龍:“......”
他轉(zhuǎn)身,看到身邊一群猛男壯漢手下同樣一副下巴要掉到地上的表情,忽然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找回場子的感覺。
他看了一眼陳安心的細(xì)胳膊細(xì)腿,再看了一眼他們一窩人小山一樣隆隆的肱二頭肌。
何隊長:煩得很。
原本預(yù)定要到遼斎市才能解決的事情提前就解決完畢,由于坎水鎮(zhèn)還存在諸多秘密,他們留了一隊人馬在這里看守,剩下的超管局一行人原路返回,在當(dāng)天傍晚趕到了中心市。
把陳安心一家子送到南城,何威龍一路上幾次看著青年欲言又止,青年避開他的視線,看著副駕上還在昏迷的梅三娘,問了賀茂深時一句:“她你們要怎么處理”
賀茂深時嘆了口氣:“能怎么處理,幾千年的鬼修,就是總部的人來了也不好說。看著辦。”
陳安心點頭,見男人沒有再往下說的意思,補了一句:“獎金記得打我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