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shù)弥铧c命懸一線, 那種未曾擁有、就差點徹底失去的驚痛,震懾了皇帝, 剛剛失去骨肉至親的他,更是迫不及待地想握緊所珍視的一切, 心潮激涌之下,之前的種種顧慮猶疑,都像被潮水全數(shù)沖去,他只是遵循本心地抱住了她,將她緊緊擁在懷中。
皇帝的“本心”, 徹底嚇壞了他懷中的女子, 起初的怔愣近呆滯后,溫蘅回過神來, 忙要推開緊緊摟著她的圣上,口中也急喚道:“陛下……陛下……”
她身嬌體弱,怎抵得過俊健的年輕男子, 根本推不開分毫, 掙扎之間,她身上的披風滑落肩頭,露出里頭半濕未干的衣裳, 皇帝見之一怔, 望著懷中急得滿面通紅、眸中滿是戒備恐慌的女子, 慢慢松了手臂,揚聲喚道:“趙東林!!”
承明殿的內(nèi)監(jiān),遵趙總管之命, 抬沐湯入殿,宮女們亦奉命伺候楚國夫人,引她至內(nèi)間,侍奉夫人沐浴更衣。
帷幕低垂,水汽氤氳,溫蘅哪里有沐浴的心思,心里所想全是圣上方才那一抱,她忐忑不安地草草浴畢,拭干身子,換上了簇新輕柔的雪色單衣,坐在鏡臺前,透鏡望著數(shù)尺長的烏黑濕發(fā)拖垂身后,幾名宮女正手執(zhí)毛巾,幫她輕輕擦拭著。
溫蘅人坐在那里,面無表情,心中卻似翻江倒海、惴惴不安,從昨夜至今晨,她因貴妃之事驚魂未定,原以為圣上要問罪于她,結果卻是那樣親密的舉動,比之問罪于她,更叫她驚惶害怕,坐立難安的溫蘅,哪里敢待在這御殿里,看著宮女們慢悠悠地擦發(fā),越看越急,自己拿了毛巾過來,飛快擦著。
剛擦了沒幾下,左右伺候的宮女們忽都跪了下去,原是圣上輕聲走了進來,溫蘅忍住驚惶站起身來欲行禮,圣上直接托扶住她的手臂、制止了她的動作——并不是從前的虛虛一扶。
溫蘅欲不動聲色地掙開手臂,卻掙不脫,圣上扶著她重又坐下,宮女們皆無聲地垂首退了出去,溫蘅坐在那方黑漆螺鈿椅上,如坐針氈,“……陛下……”
她不敢提方才那一抱,只道:“……臣婦沒有故意推貴妃娘娘下水……”
圣上在她身前坐下,眉宇沉凝,隱現(xiàn)著煎熬一夜的疲憊傷痛,嗓音亦是沙啞,“朕知道,夫人不會做這樣的事……”
此事算避了過去,可另一件呢……豈有臣婦只著單衣面圣的道理……豈有天子在臣婦浴后、入內(nèi)相見的道理……溫蘅默看圣上搭在她手臂處的手,還是沒有松開,越想越是害怕,硬是抽出了自己的手臂,起身退后,與圣上保持著一定距離道:“臣婦卑微之人,怎可滯留御殿,臣婦請回南薰館……”
圣上卻打斷了她的話,“朕已讓人傳太醫(yī)來了,讓他給夫人號號脈,看看你有沒有著涼……”
溫蘅道:“臣婦無事”,她仍是堅持要回去,在始終得不到圣上的允準后,屈膝叩行大禮,殷殷懇求。
許久,圣上低聲道:“……也罷……朕讓太醫(yī)去南薰館給你看看……”
一只修長的手,再度垂至溫蘅身邊,要扶她起身,溫蘅倉皇避開,自個兒匆匆起身,垂著頭道:“陛下九五至尊,臣婦受不起陛下相扶……”
圣上聽了這話,也沒有什么表情,只是慢慢將手負在身后,靜靜地望著她道:“……這一夜,朕很累,心也很亂,朕知道,你也是……回去好好休息,好好……想想……”
他不再多言,轉(zhuǎn)身走了出去,溫蘅望著圣上離去的背影,心如亂麻,幾是失魂落魄地穿衣攏發(fā),匆匆離了此處。
她回到南薰館沒多久,一名姓鄭的太醫(yī)后腳就到了,望聞問切后,道她因落水受涼、微感風寒,需吃上兩碗祛寒藥,以防風寒加重、發(fā)起燒來。
春纖隨鄭太醫(yī)去取藥,碧筠端了早膳過來,恭聲道:“夫人受驚,一夜未眠,快進些粥點,早些歇息吧。”
溫蘅望著桌上冒著熱氣的慧仁米粥,以及金絲燒麥、千層蒸糕等熱乎早點,豈是她剛回館的這一會兒,能備得出來的……她看向總是那般沉靜少言的碧筠,回想她之前有一次,一改平日性情,連華陽大長公主也敢硬嗆,似是心有底氣、毫無畏懼,心中越想越亂,隱隱頭疼了起來。
這時,又有小宮女來報,道是皇后娘娘身邊的素葭姑姑來了。
溫蘅勉強鎮(zhèn)定了心緒,讓碧筠請她進來。
素葭步入室內(nèi),見楚國夫人依桌而坐,濕發(fā)垂攏,身上一襲藕荷色干凈新衣,瞧著似剛沐浴過,但面色毫無沐浴后該有的紅潤光澤,反而十分蒼白,眉頭微蹙,眼角低垂,整個人似正被重重心事壓著,郁結難解。
素葭擔心楚國夫人未能在圣上面前洗清嫌疑,如此,皇后娘娘也將受累,她提著心問:“皇后娘娘遣奴婢來問一聲,陛下召夫人至御殿,都問了些什么夫人又都是怎么回的”
溫蘅也曉得這其中利害關系,明白皇后派人來問的意思,打起精神道:“我如實說了昨夜之事,陛下說,信我無謀害貴妃之心……”
素葭暗暗松了口氣,再說了幾句請夫人好生歇息等語,離去復命。
室內(nèi),碧筠見夫人遲遲不用早膳,輕聲提醒道:“夫人,再不用膳,就快涼了……”
溫蘅一想到御殿之事,便一口也吃不下,她心亂如麻,推開膳碗,走至內(nèi)間榻邊,想要睡上一會兒,可躺在榻上許久,圣上抱她的情景,一直在她腦中不停閃現(xiàn),令她回回剛有睡意,就猝然驚醒,如此在榻上輾轉(zhuǎn)折騰良久,半會兒也沒睡著,反而頭疼更重了些。
春纖終于煎了藥回來,已是日上三竿的時候,她在回來的路上聽說圣上賜了大量金玉之物安慰馮貴妃,還命人將馮貴妃的母親、姐姐等接入紫宸宮、陪伴照顧馮貴妃,此外,圣上還有御令下達,道貴妃失女一事與楚國夫人無關,宮中上下,不許再議。
春纖一顆七上八下的心,由此安穩(wěn)地落回了腹中,回來高高興興地將這消息告訴了小姐,但小姐卻并沒有放松下來,只是一口口地抿著苦藥,眉眼間的郁色,也如騰起的酸楚藥霧,長久凝聚不散,像是心中也盈滿無限酸楚。
短短一夜,宮中就出了這樣大的變故,闔宮上下,人心各異,馮貴妃的娘家人,一大早就被快馬加鞭接入了宮中,馮貴妃一見母親姐姐,淚盈于睫、掩面痛泣,馮夫人忙安慰心愛的小女兒,道她獨占帝寵、又如此年輕,再有孩子也是早晚的事,待女兒情緒稍稍平穩(wěn)后,又遣退諸侍,低聲問道:“……楚國夫人是皇后娘娘的弟妹……這‘意外’……是否會與椒房殿有關”
馮貴妃只是垂淚不語。
不久,圣上御令傳來,道貴妃落水一事,非楚國夫人故意為之,宮中上下,不許妄議,馮貴妃自侍女口中聽到此事后,怔愣出神片刻,唇角微顫,弧度近乎淡淡的嘲諷,剛止住的眼淚,又如泉涌。
馮夫人看得心疼不已,將女兒摟在懷中,柔聲撫慰,勸著勸著,自己的眼淚,也跟著落了下來,披香殿中愁云慘霧,馮夫人母女相依垂淚,而椒房殿中的母女二人,心境完全不同。
皇后先聽了素葭的回話,后又得知圣上御令后,心中終于安定下來,楚國夫人洗清嫌疑,即是她洗清嫌疑,她回想昨夜在披香殿中所見慘狀,暗悔自己竟曾有那么一瞬想過是否要對馮貴妃腹中孩子下手,幸而沒有,皇后松了口氣,見一旁母親若有所思的樣子,問道:“您在想什么”
“……沒什么”,華陽大長公主道,“只是一夜未睡,有些困倦。”
皇后忙道:“那女兒讓人收拾偏殿,請母親歇息……”
華陽大長公主卻搖了搖頭,“罷了,我還是回去吧,你弟弟又不在,侯府離不得人。”
皇后想弟妹也是驚魂一夜,此時怕是已經(jīng)睡下了,也沒讓人通知她來送母親,只是一邊扶著母親出殿,一邊替弟妹說話道:“弟妹平白無故遭了此難,不僅自己差點遇險,還險些背上了謀害貴妃的嫌疑,定也是嚇壞了,得好好歇息,所以女兒沒叫她來送送母親,不是她自己憊懶的緣故,母親別怪她……”
華陽大長公主沒對此說些什么,只在走前對皇后道:“你也累心了一夜了,早些用午膳,而后歇著吧”,說罷轉(zhuǎn)身離去。
將午的熾熱陽光耀得人眼花,皇后微瞇著眼,目送著母親離去的背影,心中暗暗思量。
她沒有動手,那么,會是母親安排的嗎
母親的性情手段,她是清楚的,母親不喜弟妹,她也是知道的,母親會想著“一箭雙雕”嗎嫁禍弟妹除去貴妃腹中孩子,再讓弟妹死在陛下的龍顏大怒下,甚至不惜讓她這個女兒惹上嫌疑——畢竟,依母親的驕狂性情,她也不怕她惹上什么嫌疑,只要大權在手,指鹿為馬,黑的,世人也只能認作白的,母親在乎什么嫌疑……
但,另一方面,馮貴妃也甚是可疑,她總在她面前笑說懷的應是位皇子,但昨夜誕下的,卻是一名已經(jīng)成形的女嬰,而且太醫(yī)說貴妃胎相之前就有異,平安分娩的幾率很小,并不是之前馮貴妃一而再所說的龍裔十分康健……而且,馮貴妃剛懷孕那幾個月,很少主動來她面前,也從不因有孕而自矜,但最近這些時日,卻常來拜見她,不斷地甜蜜訴說陛下如何看重她腹中的皇子,有時就像是在挑釁一般……
……難道馮貴妃她,是在故意刺激她,等待著她這個皇后,對她腹中幾乎沒有可能平安誕生的孩子下手,從而抓住此事,讓她在失去帝寵后,連圣上的尊重信任,都全部失去……
皇后心中一陣后怕,夏日午時的陽光落在身上,卻像是身在寒冬臘月,骨子里滲著寒意,她站在萬人之上的鳳宮前,高處不勝寒之感,在心底不斷滋生,目望向圣上御殿方向,心頭一片薄涼,無聲嘆息。
艷陽透窗入室,為冰裂梅紋窗孔,切分成束束光影,落垂在光滑如鏡的青磚地上,隨著時光流轉(zhuǎn),寸寸平移,灼熱的氣息,也隨之逐漸淡去,暮色將起,帳內(nèi)的溫蘅,終于睜開了雙眼,因為藥性,她這一覺睡得很沉,渾渾噩噩,也沒夢到些什么,然而睡醒還是那樣疲憊不堪,頭也隱隱作痛。
她未用早膳、未用午膳,人剛起身下榻,侍鬟即將早備好的膳食端了過來,溫蘅草草用了些,未穿那件在御殿換上的藕荷色衫裙,而是穿了件自帶的莎藍色裙裳,對鏡淡淡施妝,以遮蒼白面色,而后扶著春纖的手起身道:“我們?nèi)ハ蚧屎竽锬镛o行。”
春纖以為小姐是因昨夜之事,不想再在這是非之地待下去,她贊同小姐所想,也不會去違逆小姐的意愿,但小姐搭在她掌心的手,明顯有些發(fā)燙,正病著呢……春纖關切道:“小姐,您身體還沒好,要不,養(yǎng)兩天再走吧”
小姐靜默沉思片刻,春纖以為小姐在改主意,卻不想小姐仍是堅持要走,改的是其他心思,對她道:“春纖,你留下領著人收拾東西”,再靜靜看向一旁的碧筠,“碧筠,你陪我去椒房殿。”
椒房殿中,皇后也才剛起,她因心事重重,根本沒能睡好,正憑幾倚坐窗下,令宮人按摩頭部穴位,外頭忽傳“楚國夫人求見皇后娘娘”,擺了擺手,令宮人退下,傳弟妹進來,賜座看茶。
溫蘅得傳入殿,謝恩后在宮人搬來的繡墩上坐了,皇后看她沐在暮光下,身形纖裊,雖著意施粉點唇,但眉眼間的倦色,難以掩飾,想是昨夜之事對她造成不小的驚嚇,溫言安慰道:“沒事了,陛下既發(fā)話下來,就是信你,沒人敢再拿這事做文章的。”
溫蘅謝皇后娘娘關懷,而后道出來意,說想離宮回府。
皇后心道,她一個自青州小城而來的小吏人家之女,哪里經(jīng)過這樣可怕的宮闈之事,定是被昨夜之事嚇狠了,不敢再待在這暗流洶涌的地方……
皇后心中體諒,挽留了幾句,見她仍是堅持要走,也不再多說,只溫聲道:“那你回府歇息一段時日,得空了,再進宮來,陪本宮說說話。”
溫蘅朝皇后一福,十分感念皇后溫和關懷,對今晨圣上那一抱,更是心情復雜,她離了椒房殿,也不顧病體,一路急行回了南薰館,見東西已收拾地差不多了,正準備要走時,人還沒出門,卻見圣上來了。
溫蘅將碧筠帶在身邊,就是防她去“通風報信”,但她怎知,宮里多的是圣上的“眼睛”,南薰館原有的幾名內(nèi)監(jiān)宮女,也早被趙總管知會過了……
溫蘅驚怔地望著來人,一時連行禮都忘了,隨走在圣上身后的趙總管悄擺了擺手,室內(nèi)諸侍皆退了出去,圣上踱入靜室,趙總管在后將門關上,透室的暮光一下子失了大半,室內(nèi)尚未點燈,溫蘅望著那個逆光的陰沉沉人影,勉強抑制住內(nèi)心驚惶,垂目如儀行禮,“……臣婦參見……”
她剛剛屈膝,話還沒說完,那個陰沉的人影已掠近前來,挽住她手臂扶她起身,問:“為什么要走”
溫蘅不敢直視身前的年輕男子,垂著眼道:“……臣婦本就不是宮里的人,不該長久居住宮中……”
皇帝靜看著身前怯怯的女子,握著她手臂的手緊了緊,感受到她身上比早上燙了許多,柔聲道:“……夫人還病著,等養(yǎng)好了再走……”
溫蘅被圣上這親密動作直接嚇退了半步,愈發(fā)低首道:“……只是風寒低燒而已,臣婦回府休養(yǎng)也是一樣的……”
皇帝道:“在宮里休養(yǎng)也是一樣,夫人已在南熏館住了這么久,再多住幾日又如何,馮貴妃的事,朕知道與夫人無關,也已下令,不許宮人再妄議此事、污你清譽,夫人不必為此擔心,盡可放心住下……”
溫蘅仍是低著頭道:“臣婦在宮里住了有一段時日了,該回侯府,侍奉婆母……”
一提她這婆母華陽大長公主,皇帝想到她設下春風滿月樓之事,就忍不住怒從心起,聲音也不自覺提高了些,“她不需要你侍奉!”
話音剛起,就見她瑟瑟地顫了顫肩,又往后退了些,皇帝懊悔,抑制住自己心中的惱火,平和了語氣道:“……武安侯府里有那么多侍從伺候姑母,她不需要你一個病人急著回去侍奉……”
溫蘅繼續(xù)低首找理由,“……臣婦……臣婦……”
皇帝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問:“夫人是不是在躲朕”
他近前了些,溫蘅又低著頭往后退,他又近前了些,溫蘅又往后退,如此數(shù)次,被“逼”得后退連連,溫蘅腿碰到什么,失力向后倒去,歪坐在了榻邊,又忙如燙火般飛快站起,急得雙眸通紅地,望向這天下最尊貴的男子,凄聲懇求道:“陛下!!”
天子的突然“垂青”,比給她冠個“謀害貴妃”的冤名,還要令她畏懼,疑案可查,冤屈可洗,有大梁律法在,有明郎在,她相信有沉冤得雪、重見天日的一天,可是,若是天子,這天下權勢最盛的人,忽然對臣妻起了什么心思,放眼天下,誰人能幫得了她,昏天黑日,叫她如何應對!!
溫蘅急懼地幾要落淚了,她沙啞著聲音道:“臣婦要回去,回到臣婦與明郎的家,等著明郎回來……”
皇帝聽她提明郎,人僵在原地許久,仍是道:“等夫人病好了再說。”
他揚聲喚侍從進來,趙東林哪敢多看什么,打開門入內(nèi),將頭垂得極低,“……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道:“將鄭軒給朕叫來,他這御醫(yī)是怎么當?shù)模蛉说牟。趺醋屗娇丛絽柡α耍。 ?
鄭太醫(yī)聞召而來,在天子的冷眼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給楚國夫人號了脈,拱手道:“回陛下,按理說,楚國夫人只是略感風寒,早上已吃了碗藥下去,應該好了許多,如今遲遲低熱不退,應不僅是先前著涼的緣故,還與夫人心思沉郁有關……”
他想的是楚國夫人被昨夜貴妃一事給嚇著了,故而內(nèi)熱積聚不散,但這話落在皇帝耳中,卻有著另一番意思。
皇帝心情復雜地揮了揮手,令鄭太醫(yī)下去開方子煎藥,而后望向瑟瑟坐在一旁、垂眼不敢看他的年輕女子,輕道:“別怕朕……”